民國時期有句名言，大學之大，不在大樓，而在大師?，F今大師帽子滿天飛，實在有對大師正名之必要。竊以為，大師之大，一要有學業事業之大成，二要有師為人模之大行。這里僅從我親歷的幾件小事，來仰觀錢老留下的大師風范。 一、大師的關愛 我屬于經歷了十年“文革”動亂的一代，學業基礎不厚。即使在“文革” 中后期寫的揭批林彪與“四人幫”的文章，雖然已涉及到哲學、文藝學、社會學的一些研究專題，但總體上仍屬于政治性的“大批判”，學術創新價值近乎為“零”。1978年展開的真理標準大討論，拉開了中國現代史上第三次思想大解放的序幕。我在“文革”期間結識的同鄉、南京大學哲學系胡福明老師寫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給我的思想以極大的震動。加上當時學術界圍繞毛澤東與陳毅談詩的一封信正展開關于形象思維的大討論，我國著名科學家錢學森院士在國內又首倡開展思維科學研究，于是我開始寫作《思維學研究綱要》。 寫于1980年的《思維學研究綱要》，首先論述了思維學的必然性創立，展示了實證的思維科學從哲學中分化出來的簡要歷程，展開論述了思維的主要形態、思維的不同等級、思維的基本方法、思維的實踐基礎、思維的大腦機制、思維的符號形式、思維的邏輯體系、人類思維與人工智能的關系。最后《綱要》展望了思維學前沿性研究的前景與方法，強調今后幾十年現代科學技術發展的一般趨勢，將是智能研究領先、系統研究領先、元科學研究領先。我引用了錢學森等著名科學家的許多論述，認為思維學在這三個方面的優先研究中，必將成為關鍵性的前沿學科。 當時我正報考江蘇社科院，但因名額不多，通知限報古典文藝理論專業。在這種情況下，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將剛寫好的近4萬字的《思維學研究綱要》寄錢老，請求審閱并推介我投身這門新興學科。沒有想到，關愛青年學子的錢老委托辦公室，很快給我回了一信： 陶伯華同志：錢學森同志已收到你的來信及所附文章，并已于七月一日轉寄中國社科院副院長許滌新同志，請他對你提出的要求作出決定。特告。 此致 敬禮！ 錢學森同志處 1980.7.1 中國社會科學院許滌新副院長收到錢老轉來的材料后，請有關專家審閱《綱要》，給予肯定評價，并向有關部門作了推介。由于種種原因，這次推介沒有成功。但無錫市委宣傳部的領導知道錢學森同志處的這封來信后，尊重我的選擇，調我到市社科聯、社科所工作，為我以后能在思維科學研究中出成果創造了良好的環境條件。多年后，在一次全國思維科學討論會上，中國思維科學學會籌備組組長張光鑒研究員告訴我，80年代初錢老組織思維科學攻堅力量時，就把我列入了60人的骨干名單，這樣就使我有機會能參與到許多全國性的學術交流活動中去。 二、大師的批評 1981年我寫的《靈感觸發規律初探》發表于《學習與探索》第5期，隨后《新華文摘》轉載了此文。1982年我又寫了《論認識的頓悟方式》一文，根據馬克思提出的“感覺通過自己的實踐直接變成理論家”的論斷，認為靈感頓悟方式屬于心理進化更高階段的“新感性”，因而可與有操作過程性的認識的思維方式并立。據此，我不贊成錢老關于“靈感思維”的新提法。我將這兩篇文章都寄給錢老，請他提出批評意見。 1982年6月28日錢老在回信中寫道： 江蘇省無錫市市委宣傳部陶伯華同志：我近接哈爾濱科技大學馬列教研室劉奎林同志來信，其中有幾段是討論您的文章的，現抄錄送您參閱，您的原稿也附還。此致 敬禮！錢學森1982.6.28 在這封信中他還恭正地抄錄了整整3頁劉奎林老師的閱讀意見。劉老師指出了我在處理靈感、直覺與思維關系上的幾個概念不當處，并談了自己在研究這個問題上的經驗教訓。劉老師認為：“如何進行思維形式的分類？各家認識不統一，是允許的。但是，我覺得在研究分類時，首先的是先搞明白按什么原則進行分類。關于這一點，您在《現代科學的結構》一文中提出的原則就很好，符合馬恩提出的科學分類原則。您以思維的內在不同規律來進行分類是對的?？墒侨藗兺靡运季S使用領域之不同來進行分類，這樣有時就會犯‘想當然’的錯誤了，我就犯過?！? 1983年，錢老又特地掛號寄來劉奎林的《靈感思維與科學發現》一文，供我學習參考。錢老就是以這種循循善誘的方式，既保護了青年人的爭鳴銳氣，又幫助我很快跳出了傳統思維定義的束縛，以新的視界研究靈感這一異常復雜的思維現象。隨后，我響應錢老提出的“創建靈感學”的倡議，從剖析國內外一百多個較為著名的靈感案例著手，深入探索靈感激發系統的一般模式、基本過程、主要機制與激發規律，開始著手寫作《靈感學引論》。1987年《靈感學引論》由遼寧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就印了2萬7千冊，1993年又由臺灣復漢出版社在海外印行。 飲水思源，《靈感學引論》的出版成功，我始終認為包含了錢學森院士、劉奎林教授的一片心血。2007年《錢學森書信》公開出版后，我看到了錢老當時寫給劉奎林的兩封信，證實了錢老確是在用一種青年學者更易接受的方式在引導我的學術研究。 1982年6月6日錢老在給劉奎林的信中寫道：“我近接無錫市市委宣傳部陶伯華同志來信，說他有一篇《靈感觸發規律初探》收在1981年12月《新華文摘》，并附來其新作《論認識的頓悟方式》。兩篇東西我都翻看了，感到他：1）思維包括的范圍搞錯了；2）三種基本思維方式搞成兩種了，混淆了形象（直覺）思維與靈感（頓悟）思維：3）靈感（頓悟）思維是比邏輯思維高嗎？因此將文稿寄給您，請您仔細看看，并請代我回他信?？梢詥?？” 1982年7月1日錢老在給劉奎林的又一封信中寫道：“您在六月二十日一天之內給我寫的兩封信都收到了。那些過譽之詞看了難受，請今后免去。我們還是平等相待吧。請您讀陶伯華的文章也是想請您練習腦子。我自己的經驗是：討論、分析別人的意見，好處甚多，也是鍛煉自己。我給您寫信，我因而也受益。您的分析很好，我已抄給他，并退文稿。我給他的信中說明是抄自您給我的信，供他參考?！劣陟`感思維，知之者頗少，所以討論起來，不知所云的所在皆是！也就出現大幅度翻動：江西省文學藝術研究所有個劉欣大同志，全盤否定靈感思維，說它是‘思維莽原上的曇花’。而這位陶伯華同志卻把頓悟捧到與思維并列的位置。都不科學，是‘自然哲學’之類的東西?！? 錢老給劉奎林老師的這兩封信，把錢老給我的那封寥寥數語的信的來龍去脈及其所包含的豐富內涵都說明了?？茖W地對待學術討論、學術批評，是一門學科健康成長的必要條件。錢老對學術交流的平等態度，對學術討論的高度重視，對學術批評的嚴肅認真，對青年學者的循循善誘，表現出了一代學術大師難能可貴的崇高風范。還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劉奎林教授與我交往近30年，從未在我面前談起過有這兩封信，更沒有以錢老的這兩封信借勢壓人。相反，他在北國每次召開思維科學研討會總要盛情邀我參加；他籌辦全國靈感思維研究中心，請上海的周義澄教授與我擔任副主任，一起推進這門學科的發展。這些難能可貴的言行正是錢老崇高風范在中國思維科學研究隊伍中的折射，值得我們今后進一步發揚光大。 三、大師的導引 科學大師之可貴，首先是因為他在學術上有超越常人常識的非凡的創造力，以其一流的科研成果為人類文明事業作出獨特的貢獻；其次是因為他有非凡的鑒別力，能以超前的眼界、正確的方法指導后來者的研究。錢老在這兩個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以我個人的經歷來講，錢老對我又一次的學術震撼是在1984年的山西思維科學討論會上聽錢老在首屆全國思維科學討論會上作的錄音報告。我記得講話錄音要比后來整理出后的文章更詳細具體。錢老用沉穩而親切的語調講道：“江蘇有個陶伯華，最近在黑龍江大學學報上發表了一篇論述類比推理的文章?！闭б宦牭藉X老在報告中點到我的名，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一顆心猛烈地跳動起來。當時我非常激動，錢老是世界著名的科學大師，居然關注到一個小人物年初發表在大學學報上的《試論類比推理的邏輯結構與認識功能》這篇論文，并及時作了如此深刻的點評，實在令人折服。我一字一句地聽著錢老的點評： “我認為，我們既要認識到經驗的重要性，又不要犯經驗主義的錯誤。在運用經驗時，切忌硬套，死抱住過去的老經驗不放。在現實生活中，這個毛病恐怕還很多。所以，我們在運用經驗、形象思維或者相似論這樣一些概念時，要有一點警惕性，弄不好就會犯錯誤，變成經驗主義了，變得思想很保守。所以我以為如何正確運用陶伯華同志提出的“類比推理”（陶伯華：《試論類比推理的邏輯結構與認識功能》，《求是學刋》l984年2期，15—24頁）是個問題，要是機械地運用這種類似推理，就要犯錯誤，就會變成套框框?！保ㄥX學森：《關于思維科學》，載《新華文摘》1985年第9期，29頁。） 從錢老的點評中我意識到必須繼續深化類推工具論的研究，進一步解決在運用我提出的類比推理新公式時如何防止經驗主義的機械套用的問題，既要防止個人經驗的局限性，又要提高類推的創造性與可靠性。以后十多年在此領域推出的新成果，正是沿著這一研究思路深化拓展而取得的。例如《中國社會科學》、上?！渡鐣茖W》編輯部于1986年春聯合發出了召開全國社會科學方法論討論會的征文啟事，我按照錢老指導的研究深化方向，提交了類推工具論研究的第二篇論文《時代呼喚著現代新工具》。與到會的那些學識淵博的老專家、老學者相比，我當時既無高學歷，也無高職稱，不過是一名工作之余的學術研究愛好者。令我感動的是，兩社編輯部中的那些資深評委嚴格“根據學術水平第一兼顧學科面的原則”，從200多篇應征論文中精選出l0多篇，并將我的論文居然放在以后公開出版的論文集與上?！渡鐣茖W》?？氖灼?。正是上世紀80年代老一輩學者的高明指導與當時純正的學風，一直鼓舞我在這條清苦寂寞的學術道路上走下去。 我從自己的研究經歷中還體會到，接受大師的學術指導，并不是要我們固守大師在某一特定時期作出的某一具體論斷。在這一方面錢老就為我們作出了榜樣，他不僅敢于突破國內權威哲學家講了幾十年的老論斷，而且勇于突破自己前期提出的新命題，例如錢老后期在思維分類上對創造性思維的強調和對靈感思維“連降二級”，就調整了自己的前期觀點，與我在《靈感學引論》中強調的創新思維角度相契合了。服從真理，敢于創新，勇于突破自己，這是科學大師身體力行的高尚風格。20世紀80年代初，錢學森院士突破僅把思維界定為概念、判斷、推理活動的傳統思維觀，把抽象思維、形象思維、靈感思維、社會思維等都作為思維科學的研究對象，導致了思維科學界的一次思想大解放。20世紀與21世紀世紀之交，錢老又大力倡導馬克思主義哲學指導下的人機結合、理、工、文、藝集大成的大成智慧工程與大成智慧學，為開創中國思維科學研究的新境界奠定了理論基礎。 正是在錢老這一視域廣闊、胸襟博大的新的理論構架、創新思路指導下，我與朱長超、馬秀娟、楊春鼎等學者合作，推出了《人類智慧思維叢書》。該叢書先在國內出版，又由臺灣亞細亞出版公司在海外印行，并獲得北方15省、市、自治區優秀圖書獎。吸取錢老指導下的戴汝為、錢學敏、涂元季課題組在人機匹配研討廳與大成智慧工程的研究成果，我又在2010年出版的《智慧思維學》專著中展開論述了智慧思維的歷史演進結構與多維集成模式，力圖突破以認智思維為核心的認知科學學科構架。 “集大成，得智慧”，這是錢學森院士卓越而多彩的人生智慧總結！大師智慧點燃后學，大師風范催人奮進，這正是： 闖世牛犢何懼虎，大師善導巧相扶。 打開視野觀新境，試上瑤臺著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