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婆家的那一年多，記憶中的生活碎片就那么一點兒，連一塊小肚兜dōu 也拼不成。如果說有什么刻骨銘心的事兒，就數我當過一次愉快的小偷。 我喜歡小貓小狗、小雞小鴨，老外婆怕貓狗咬人，爪子抓人，雞鴨又臟，就別出心裁地養了只干干凈凈的小白兔，用繩子扣著陪我玩。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牽著心愛的寵物小白兔在村子里轉悠。走到一片打麥場上，只見地上鋪著的蘆席上曬著一大片蘿卜干，一塊一塊的，紅白相間，散發出清香。老外婆總是標榜她腌的蘿卜干是天下名牌，可誰知道呢？她老人家沒牙，從沒嘗過。再說吃多了也就膩nì 了，我很想嘗嘗這兒的蘿卜干。不聽話的小白兔死命地想吃蘿卜干，我牢牢地拉住它，不讓它吃。 我雖不懂事，但也懂得不能拿人家東西，這是從記事起，父輩、祖輩們一再叮嚀的。但這會兒心癢癢的，總想嘗幾塊蘿卜干，更想抓一把帶回去，喂喂小白兔。 我蹲下身子想伸手，又怕被人看見。我四周瞄了一眼，沒人影兒，又要伸手時，小白兔已搶先作案，它的前肢捧起幾塊蘿卜干，塞進豁嘴唇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我急得小鼻尖上直冒汗，這時既擔心又害怕；既緊張又刺激；還有點兒小愉快。 當我勇敢地再次伸手時，“吱”的一聲，遠處小屋的門打開了，走出位老太太，她一見我便大聲喊起來：“哎呀呀，煦之乖乖呀……”她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摸摸我的頭，想親親我，好像要感謝我偷她家蘿卜干似的。 這時，母親好一會不見我，找了過來。見我滿臉通紅，驚慌失措，鼻尖冒汗的樣兒，似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位老太太跟我母親同輩，他們親熱地聊著。臨了，她抓了一大把蘿卜硬塞進我口袋里，連聲說：“拿去，喂兔子！” 母親攙著我往家走，我一手牽著小兔子。母親見我悶聲不響，便輕聲慢語地說：“小伢子，要什么東西跟人家說一聲，不能自己動手拿。就像小老鼠喝點兒油，也得跟媽媽說一聲?！?我似乎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我仰起頭說：“我只想拿一塊，看看跟外婆家的一樣不一樣！” 母親爽朗地說：“那就嘗嘗吧！”說著，從我口袋里拿出了兩塊蘿卜干，一人一塊地嚼起來。 午后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暢。我和母親手拉著手兒走在鄉間小路上。母親為了逗我開心，又唱起了那百聽不厭的兒歌： 小老鼠，爬燈臺； 偷油吃，下不來， 嘰里咕嚕滾下來。 母親一邊唱，一邊拍手，還按著節拍，跺著她那不標準的雙腳，樂得我哈哈地笑了，并跟她一起唱了起來。我想，我母親若是識點兒字，準能當個出色的幼兒園園長。 若干年后，當我探討漢字時，就想到了兒時的這塊生活碎片。古人說，“不告而取為之偷”?！巴怠弊譃槭裁磁c“俞”字相結合呢？ 古代的“偷”字是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單人旁是形符，表示跟人有關。右邊的“俞”字是聲符，讀yú。兩個字形結合在一起，指私自拿人家東西?！坝帷弊衷诠糯莻€會意字，下半部是條小船形狀，上半部是個箭頭，表示船向前航行的方向?！坝帷本褪怯脠A木制作的舟。乘舟就是借行舟代替走路，也就是相濟、幫助的意思。竊取他人財物接濟自己就是“偷”，所以古人用“俞”字作聲符并會意。 我常感到奇怪，“偷”字為什么跟“愉”字相近呢？再細細一想，終于明白了。 “愉”字也是個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豎心旁表示跟心理活動有關。右邊的“俞”字作聲符兼表意。你想，乘著小船，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航行，該是件多么舒暢的事啊，怎能不愉快呢？ 我想，偷人家東西時，心里既緊張又害怕，卻也很刺激。不少人喜歡到深山、沙漠、海底、洞穴、冰川、叢林、峽谷、雪原乃至月球火星去探險，他能不緊張害怕？但人們仍趨之若鶩。就連乘過山車，坐摩天輪這類驚險的游戲也排隊等候，他們不為別的，就為享受那刺激緊張中夾帶著的愉悅。 “偷”字，是不是也略帶著這點兒味兒？要不，世界上有些億萬富豪、千萬富婆，怎么會有“偷竊”這業余愛好？嚴重的還偷竊成癖呢！ 從科學角度講，這也許是種心理疾病，但跟吸毒一樣，之所以成癖，恐怕跟帶給他的刺激與愉悅也有關系。古人大概也體會到了這一點，所以才用“俞”字作“偷”字聲符并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