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按：《初涉旅游業》是叔言先生繼《踏上杏壇》、《身在蘭臺》之后，又一組記述自己人生之路的回憶文章。今日刊發的《回憶與思考》乃《初涉旅游業》的開篇之作。題頭圖：左為1956年春假，無錫市二中吳宏蓀老師（后排中）與部分同學在蘇州虎丘 （老照片提供者為鄭振世，筆名小草）；右為1957年暑假，無錫市中學生第一支赴滬勞動旅行隊大部成員在上海市黃浦區機關大樓露臺上（老照片提供者為殷樂平）?！? 杏壇十八年。蘭臺十八年。法定退休年限未到前，我把還有的七八年時光投向了無錫太湖國家旅游度假區。我希望，這個人生驛站能夠實現我做些實際工作的素愿，作最后一搏。我也知道，這是一個陌生的領域，前程充滿挑戰。以往一切歸零，須得一塊磚一鏟泥重砌爐灶。 不過，我還是滿有信心的。俗話說得好：沒養過豬，還沒見過豬跑??？旅游業確實沒搞過，然而對旅游這事兒應該說并非全然茫無所知。 小時候，我們不叫它旅游，稱遠足，也就是邁開腳步，戶外活動去。春天稱踏青，秋天稱秋游。常常是近處的錫山惠山，上山，望望陽光照耀下市圖書館雪白的大自鳴鐘樓，數數蜿蜒的梁溪河畔有多少個大煙囪，找找自己的家在無錫城哪只角上：下山，直街橫街逛逛，爛泥模模（惠山泥人）看看，二分錢買只“皮老虎”響響①。 終于“遠”了些。小學五年級，隊日活動，到梅園露營，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別提有多興奮了。那天，頭發花白矮矮壯壯的穆清如校長指揮我們小隊搭建帳篷，打樁、支架、拉繩、挖溝。一向活泛玲瓏的小伙伴們忽然變得笨手笨腳，顧此失彼，平日威嚴有加的穆老太卻不厭其煩，一遍遍講解，一遍遍示范，好耐心好慈祥呵。原來，她和我們一樣，胸前飄著鮮艷的紅領巾！終于，一座潔白的三角形帆布帳篷站起來了。這是一個童話世界里才有的宮殿，在草地上，在星光下。宿夜了，山風輕輕吹過，小草竊竊私語，秋蟲唧唧彈唱，睡不著呀睡不著?！皶欣莵韱?？”“狼外婆一看穆校長睡在帳篷口，知道騙不了，夾著尾巴早跑了！”“小羊兒乖乖，媽媽回來……”“噓——安靜！”幾聲輕輕的呵欠，窸窸窣窣翻身，微微的鼾聲隨之響起，少先隊員們沉入了甜美的夢鄉……此次露營，親近自然，童心爛熳，樂淘淘。 再“遠”些，出無錫，到蘇州。那時有三天春假，1956屆初三甲班組織春游，班主任吳宏蓀老師家在蘇州桃花塢，聯系好了桃塢中學，再租借些被褥之類，同學們就在那里食宿。想不起什么原因了，我們幾個高中同學也會跟了去?；疖嚨教K州當日，游了拙政園、獅子林和觀前街，直覺得步移景換，美不勝收，流連忘返，不知日之西斜。第二天，靈巖、木瀆，來去乘輪船。趕早，大家都在校園里的一口大井邊洗漱。春寒料峭，冷水激牙，猛抬頭，照面一個女孩，對著當作鏡子的半臉盆水，含羞帶怯梳篦著一頭長長的秀發，側影文靜嫻雅，楚楚動人。稍遠，另一英姿煥發的女孩正朝井邊健步走來，一襲茄克式海軍藍的呢子上裝，把她襯托得白皙勝雪，明眸皓齒，光彩照人。碧玉閨秀交相輝映，青春妙齡如此美好,令人不敢逼視。換成現在，開放年代，肯定是吸睛多多了。晌午，出靈巖寺下山，一條碾壓不久土色尚新的便道直達木瀆。開船時間尚早，小路彎彎長長，人兒三三兩兩，邀我作伴的是教室里坐前排的兩個小女生。一娃內向，一娃活潑?；顫娡薏铰妮p捷，手上是由靈巖帶下山的細細竹杖，一下一下輕輕點地，絨線外衣領口懸下的兩個小小絳色絨球隨著一蹦一跳，鄰家小妹般一派天真可愛。她愛說話，一路喁喁喃喃，矜持的我和內向娃成了她忠實的聽眾。內向娃不多言，還是悄悄告訴我活潑娃出身名門，外公是林則徐的后人，不由我頓然起敬。一回無錫，我找到鮑正鵠先生所著《鴉片戰爭》的史冊，連看三遍，利用幾個晨昏寫就了電影文學劇本《虎門烈焰》的草稿(自然稚拙之至)，然而始終沒好意思拿出去給她們看。在我心目中，姑蘇寶地，人間天堂；列位姝麗，驚若天人。蘇州之行，青春作伴，回味雋永，樂何如也。 更“遠”些，出江蘇，到上海。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團市委副書記朱姝、市學聯主席孫希民（也是團市委學少部長）組織發起“勞動旅行”，即跟隨運輸船隊且勞動且旅行。船隊以輪船為前驅，拖帶十條左右倉容均在200噸以上的木駁，沿固定水道日夜航行。勞動旅行的行程，首先是在無錫大洋橋（工運橋）碼頭與工人一起往船倉裝貨（大多是甕裝蘿卜干，還有水蜜桃）到滿載，然后分到各條駁船，作為水手的幫手干些能力所及的活，抵達目的地上海十六鋪碼頭后與工人一起卸貨，直至空倉。離岸后，入住黃浦區少年之家用于練舞的地板房，搭伙于黃浦區機關食堂，還在上海小朋友的文娛晚會上應邀表演了幾個節目。在滬活動約五六天，爾后跟船隊返回。第一支勞動旅行隊以二中學生為主，約十五六人。朱姝同志強調，勞動旅行是一座大課堂，船工是你們的老師，一路水程是課本，而上海是一本大書。你們天天要做的功課是打開眼界，認識世界，提高思想境界，達到思想身體雙豐收。早些日子，她關照說，你們是第一批，成功了，將會有一批批跟上去。祝首航順利，凱旋歸來！回錫后，由團市委安排,我們向兄弟學校團干部作了情況介紹，后續果有十幾批隊伍往返滬上。 那次勞動旅行，令我終生難忘。最強烈的感受是做夢也沒想到，外面的世界真大，有許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見識了船家生活；第一次，觀賞到千里大運河江南段的遍地風物；第一次，看到了陽澄湖里落日的輝煌；第一次，看到了黃浦江上朝霞的壯麗。薄薄的晨霧里，一艘艘大輪船峰巒樣崛起，直如高聳的樓宇連片的華屋。波濤里出海歸來的小船兒載沉載浮，一群群黑毛江豬隨波逐浪起起落落，更顯得江面寬宏波瀾壯闊。太陽升起來了，霞光萬道，視野大開，兩岸的景物撲面驚人。那橫空出世的外白渡橋才稱得上真正的大橋，外灘一帶巨大廊柱挺起的大廈才是真正的高樓，汽車電車風馳電掣熙來攘往的大街那才叫繁華世界。朝霞滿天，慶云飛升。金色曙光里，江海關的鐘聲當當響了，好似宣告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屈辱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上海，以往的十里洋場，不再是“冒險家的樂園”，而是新中國屹立在世界東方的社會主義橋頭堡。我心潮起伏，激動不已，胸中油然涌起不久前公開發表的毛主席的著名論斷：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這次出行，是浪漫之旅，創造之旅，理想之旅?？煳科缴?，蹈厲奮發，其樂無窮呵！ 美好的回憶，引發基本的思考。 旅游是怎么回事？ 我從以上三次體驗中抽象，得出較為理性的認識是：在一定時段里，轉換環境，轉變生活方式。人們不滿足于太過熟悉的環境和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就想跳出小天地，嘗試新生活，于是到鄉野去，到山水間去，到名勝古跡去，到大都會去，到賞心悅目的地方去，回歸大自然，認識大世界，俯仰天地之悠悠，觀賞品類之萬盛，考察眾生之蕓蕓，分辨習俗之異同。李白仗劍走天涯，且放白鹿青崖間，千金散盡還復來。杜甫上泰山，一覽眾山小。范仲淹登臨岳陽樓，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司馬遷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含垢忍辱畢生心血鑄《史記》。高爾基浪跡伏爾加河，童年、人間、大學，遂成一代文豪。吉卜賽人逐水草而居，柔則能歌善舞，剛則性若烈火?？傊?，旅游開眼界，長見識，激靈感，涌文思，出奇葩，結異果。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對大多數人而言，同樣的，旅游不僅是平凡的日常生活的變奏和調節，而且是一種精神的追求和文化的享受，有些浪漫，有些烏托邦，愉悅身心，放飛夢想。 旅游為什么？ 印象中，旅游度假這一名詞出現頻率的走高，是改革開放以來才有的事情。過去，一提游山玩水，馬上就會聯系到游手好閑，不登大雅之堂的。明明是旅游性質的雜志，官名只能叫《旅行家》。明明是第一游圣的徐霞客，只能限稱地理學家。即便在坊間也不例外，旅游度假自有其別名，曰白相，白相相，而“白相人”，正是游手好閑者也。解放思想，現在給它作新的解釋。何謂“白相”？“相”者，看也；“白相”、“白相相”，無目的無要緊，優哉悠哉玩玩也。為什么要玩？就是圖高興，尋快活。所以，旅游是為了快活，度假是為了慢活，慢活也是為快活，一句話：為樂。誰最快活？神仙最快活?！翱旎钊缟裣伞?，莫過于此。于是，醞釀出一個“東方神仙島”的概念，作為無錫太湖國家旅游度假區的別名，連帶有了相應的招商和廣告用語：東南形勝，神仙寶島；寶島上的天堂，天堂般的寶島；島上有快活神仙，上島做神仙快活。 前文所述少時三次旅游都是“窮白相”，然而，再節儉的“白相”也有消費。從旅游者這一消費角度，反觀現在稱為供給側的旅游度假區該建設成什么樣子，發展到什么水平，才能最大限度地滿足市場需求？國人基本解決溫飽問題之后，覺得舒心快活。誰不追求更加舒心快活，過上小康生活，富裕日子？因此，“神仙島”的營建，符合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需求，也一定能夠吸引國外旅游者前來觀光，領略做幾天神仙的滋味?？傊?旅游是樂活的助推器，度假是生命的加油站。而文化是旅游的靈魂，旅游業則是文化型的產業。興辦旅游度假事業，十分重要的一條是著眼和服務于多數人的精神文化需求，即“從眾”。試想，對中外旅游者來說，他們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是什么？最基本的大概不離這三條：一是求富發財，二是傳宗接代，三是延年益壽。要是這三條“神仙島”上都有，誰還不去？去了多快活！當然，“快活”，要快活得健康、積極、高尚?！吧裣蓫u”里不搞黃、賭、毒，沒有灰色人生，沒有黑色幽默，是健康的，積極的，高尚的。上“神仙島”一游，是積極的生存姿態，是樂觀的人生哲學。至于神仙、菩薩，大家都知道是神話，或是宗教，并非迷信，并非譫妄，就算是在送子觀音面前拜了拜，人們知道，生男生女是染色體的排列決定的；就算是在趙公元帥那里得了一只金元寶，也并非就會做不靠誠實勤勞的發財夢。有人會說，你這個設想比較“俗”，殊不知大俗即是大雅。雅俗共賞，老少咸宜，能做到這點，何樂而不為？ 不止以旅游為樂，而是把它作為學問、作為事業敬重且躬行不憊的，史上首開先河者當是敝邑先賢徐霞客先生（1586～1641）。霞客自幼好學，尤好奇書，淡泊功名利祿，弱冠之年便萌生了遍游天下的宏愿。自二十二歲起，辭別老母出游，前后三十余載，東渡普陀，北歷燕冀，南抵閩越，西達云貴，足跡遍天下，造詣驚世人。他的卓越貢獻有兩大方面，一是全世界研究石灰巖地貌的前驅，考察過一百多個巖洞，發現了含鈣水滴蒸發凝聚而成石鐘乳的生成規律；二是水文方面，經過實地考察，他推翻了數千年來陳陳相因“岷山導江”的舊說，明確指出金沙江才是長江的發源地，等等。他將種種見聞和發現，以散文和日記的體裁寫成了六十多萬字的《徐霞客游記》。清代名士錢謙益贊道：“徐霞客，千古奇人?！队斡洝纺饲Ч牌鏁?。英國科學家李約瑟博士在其《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指出，《徐霞客游記》讀來不像是17世紀所寫的東西，倒像是20世紀一位野外勘測家的考察記錄，因為它不僅在地貌分析上有超前不凡的能力，而且能夠系統地使用各種專門術語。霞客出游，偶用車船，主要靠步行。也許是他走的路太多太險了，竟至“兩足俱廢”，再也走不成了。他在云南雞足山結識的好友木增土司，選派了幾位精壯的納西漢子用滑竿抬上返鄉之路，一百五十天后到湖北黃岡，爾后買舟回鄉，逝于江陰馬鎮崇禮堂老宅。終其一生，霞客先生堪稱曠古游圣。他的敬業，他的探索，他的不囿成見而尊重實際的科學態度，他的不畏險阻而勇往直前的奮斗精神，應當作為初涉旅游業之我輩的座右銘。 從馬山實際出發，如何營建“神仙島”？ 我翻檢光緒年間成書的《馬跡山志》和莊鑒等當代人編撰的《馬山志》，發現幾十年來，馬山這個孤懸太湖的蕞爾小島，經歷了圍湖造田、白地造廠的歷史過程，一產、二產發展起來了，現在該是第三產業登臺亮相，大力興辦旅游度假事業的時候了。這里有一級空氣二級水，有神馬的蹄痕，有八仙的行跡，有煉丹的遺址，有唐僧的傳說，然而都是潛在的底蘊。要把資源優勢轉化為現實的旅游優勢，別無他途，只有憑借山水，依托古跡，建設一個自然山水、歷史文化與現代文明相融合的富有特色的旅游度假區。也就是說必須造景，優化環境。 考察眾多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的關系，大致是文因景生，景由文著。屈子流沅湘，遂賦《哀郢》、《懷沙》；曹操觀滄海，“東臨碣石有遺篇”；王之渙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此所謂“文因景生”。再說“景由文著”。中國的亭子算多了，屈指可稱者醉翁、喜雨，全賴歐、蘇之作，致使聲名流播；臺也不少，最著者當推幽州，靠的是陳子昂空前絕后的力作；王勃寫了《滕王閣序》，崔顥寫了《黃鶴樓》詩，千百年來使人景慕向往，必欲到此一游而后快。合起來說，柳宗元要是不貶謫到奇山秀水的廣西，就寫不出膾炙人口的《永州八記》；反之，要是沒有柳宗元的絕妙游記，那些個小石潭啊鈷鉧潭啊絕不會聞名于世。我在西藏支教時走了一些地方，可以說觸目奇景，雪峰、冰川、叢莽、綠原比比皆是，由于沒有多少優秀的詩文記述之，謳歌之，人們就不大知曉。后來，有了黃宗英《密林里的小木屋》，人們才了解到西藏原始大森林的壯觀，記住了小木屋的美麗。由此可見，景而無文，其名不彰。劉禹錫說，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仙者，人文也。憑借自然，附麗人文，相得益彰，自古而然。為此，馬山造景須造勝景，勝景造就以后須招文人雅集，名士題詠。 還有一些思考，從略不記。 —————————— 注①兩只堅硬的小小泥碟，中間聯以牛皮紙質地可伸縮的短筒（類似手風琴的風箱）。泥碟表面常常繪有虎頭，兩片泥碟即叩即離，就會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響，因而得名“皮老虎”。這小玩具，因其價廉、有聲、便攜，特招兒童喜歡，家長也樂意掏腰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