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格林卡（左上圖）； 格林卡在創作（列賓畫）（右上圖）； 電影《作曲家格林卡》的DVD（左下圖）；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直徑30公分的78轉/分蘇聯膠木版粗紋唱片（右下圖）。 去年11月初，在一次無錫市第二中學59屆高中同班同學的聚會中，一位同學在回憶往事時對我說：“我到現在還記得，高一時，我在你家里聽過一張蘇聯唱片，曲名叫《卡瑪林斯卡婭》，這首樂曲給我的印象太深了！”“高一時”，那可是快六十年前的事了，還能記得起在一位同學家聽過的唱片和曲目，這位同學的記憶力可說是相當好的。不過，經這位同學一提起這件事，倒是勾出了我的一段塵封了很久的回憶。 五十年代中期，我還在無錫讀中學，那個年代，學生的課余時間似乎是很多的，下午三點多鐘放學，課外作業么一般用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做完，因此，吃過晚飯做時間也綽綽有余，星期天那更是不會用來做作業的。那么課余時間干什么呢？除了一些同學要回家幫助家里干點活外，不少同學要不在操場上玩，要不在各種興趣小組活動，要不就看小說，還有就是到電影院去看下午四點鐘的學生場（憑學生證，票價是五分錢）。當時，離學校最近的是剛建成不久的位于市中心不遠的圓通路與公園路交界處的“大眾電影院”。這個電影院下午四點左右常安排“學生場”，這些學生場的觀眾，通常就是被附近幾個學校的中學生和高年級小學生“包”下來的。我就是這些觀眾中的一個“?？汀?。當時，國產的新電影不多，電影院上映的大多數是長春電影制片廠和上海譯制片廠譯制的前蘇聯電影。這些蘇聯電影中有黑白的，更有一些當時還感覺比較“新鮮”的“彩色電影”，它們給觀眾在視覺上的“沖擊”還是相當大的。比如《欽差大臣》﹑《白夜》﹑《靜靜的頓河》﹑《攻克柏林》﹑《牛虻》﹑《第十二夜》﹑《薩特闊》﹑《暴風雪》等等，這些電影讓我對莎士比亞﹑普希金﹑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等等著名的作家有了一點“認識”?？梢哉f，當時的前蘇聯電影（當然也還有其他電影），與我在那時閱讀的許多前蘇聯和俄羅斯的文學作品（當然也還有其他文學作品）一起成為了我獲取課堂以外知識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源泉。不僅如此，這些前蘇聯的電影中的音樂也在相當程度上成了我愛上古典音樂重要的啟蒙老師之一。這里，特別值得說一說的是前蘇聯電影《作曲家格林卡》。 前蘇聯電影《作曲家格林卡》是一部由著名導演格奧爾基·亞歷山大洛夫（Grigori Aleksandrov, 1903-1983）執導，莫斯科電影制片廠1952年出品，1953年由中央電影局東北電影制片廠譯制的彩色音傳記故事片。影片敘述了被稱為“俄羅斯音樂之父”的十九世紀初俄羅斯作曲家米哈伊爾·格林卡（Michael Glinka, 1804-1857）自1828年起的音樂創作活動，展示了這位作曲家是如何創作出第一批具有鮮明俄羅斯民族風格的音樂作品，從而為俄羅斯音樂走向世界開辟了一條寬闊道路的。 記得我觀看這部影片大概是在1954年前后。那時在初中讀書的我對西方古典音樂還知曉的很少，除了在音樂課上學到一些當時流行的蘇聯歌曲外，對俄羅斯古典音樂的了解幾乎為零。因此在觀看這部影片前，對格林卡是何許人物，可以說是一無所知的。然而，當影片演到格林卡的歌劇《伊萬·蘇薩寧》（Ivan Susanin）（注：原名《為沙皇獻身》（A Life for the Tsar））終場的那段大合唱《光榮頌》（Ode to Gloria）時，卻是一下子讓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的震撼，并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腦中，而影片結尾時的那段并不完整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Kamarinskaya, Fantasia on Two Russian Themes），也讓我第一次領略到交響音樂的豐富表現力，它竟能讓那些動聽的俄羅斯民歌旋律呈現出那么絢麗多姿的鳳采。因此，與許多愛樂的朋友不同，我對俄羅斯（包括前蘇聯）作曲家和他們作品的認識不是從柴可夫斯基（Peter Tchaikovsky, 1840-1893）的芭蕾舞劇《天鵝湖》（The Swan）中的音樂或哈恰圖良（Aram Khachaturian, 1903-1978）的《馬刀舞》（Sabre Dance）開始的，而是前蘇聯電影《作曲家格林卡》中的格林卡，以及電影中格林卡的大合唱《光榮頌》和管弦樂《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正是他和他的作品讓我從此成為了眾多俄羅斯（包括前蘇聯）作曲家堅定的“粉絲”。直到今天，只要是他們的作品，我都會將它們存入我的“音頻資料庫”，而且分類是“單列”的。盡管，至今我也沒有完全搞明白，這種與俄羅斯（包括前蘇聯）作曲家不解的情緣是否就來自格林卡，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部電影在相當程度上成為打開我跨入古典音樂寶庫的一扇大門。當然，這部兩小時不到的影片不僅讓我在銀幕上“認識”了格林卡，而且還在銀幕上“認識”了與格林卡同時代的俄羅斯偉大的詩人亞歷山大·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 1799-1837）和瓦西里·茹科夫斯基（Vasily Zhukovsky, 1783-1852)、戲劇作家尼古萊·果戈里（Nikolai Gogol，1809-1852）、文藝評論家佛拉迪米爾·斯塔索夫（Vladimir Vasilievich Stasov, 1824-1906）、作曲家亞歷山大·達爾戈梅斯基（Alexander Dargom?zhsky, 1813-1869）等。而影片中普希金所朗誦的他那首著名詩作《紀念碑》（The Memorial）也成為我至今還能背誦得出一些的為數不多的外國詩歌中的一首。不過，影片中十九世紀匈牙利偉大的作曲家和鋼琴家佛朗茲·李斯特（Franz Liszt, 1811-1886）竟然是前蘇聯著名鋼琴家斯維亞托斯拉夫·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 1915-1997）客串扮演的，則是后來重看了這部影片后才知道的。 大概也正是因為這部影片給了我太深的印象，特別是影片中所演繹的格林卡的那幾首作品讓我十分著迷，所以，到了1956年（還是57年）家里購置了一臺“綠寶牌”國產電唱機后，我購買的第一張新的蘇聯唱片就是格林卡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記得這張唱片是在當時還位于離城中公園后門不遠的中山路上的新華書店內“外文書部”中買的。這個“外文書部”位于書店的左后方一間狹長的小屋內，面積大約3-4平方米，房間左側是一排書架，上面放著一些俄文版的書籍；右側后方是一個小小的辦公桌，坐著一位戴眼鏡的當時約三十多歲的男性營業員（已經忘了他的姓了）。從書桌右側到門口有一高約一米五的擱置唱片的唱片架。在這大約有五﹑六格的唱片架內擱放著數十張進口的蘇聯唱片（在唱片架的一旁似乎還有一臺可以試聽唱片的電唱機）。正是在這些印著俄文標簽的唱片中，憑著我在1955到56年因病休學在家時跟著電臺俄語講座學到的一點最基本的俄語發音﹑單詞和語法，找到了心儀已久的由蘇聯指揮家亞歷山大·加烏克（Alexander Gauk,1893-1963）指揮蘇聯大劇院交響樂團（Grand Symphony Orchestra & Orchestra of the Bolshoi Theatre）演奏的格林卡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這是一張直徑30公分的78轉/分粗紋膠木唱片，當然是單聲道的。唱片封套的設計是標準化的，但還是蠻漂亮的。當時這張唱片的售價是1.20元。本文開頭說的那位同學在我家聽到的就是這張唱片。 說到格林卡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比格林卡小36歲的柴可夫斯基是這樣評價這首樂曲的：“所有的俄羅斯交響音樂，都是從《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中孕育出來的，這正如橡果孕育出橡樹一樣?！边@樣的評價是一點也不夸張的。就歐洲古典音樂的發展來說，相于德﹑奧﹑英﹑法和意大利，俄羅斯的起步是比較晚的，直到18世紀上半葉，已經相當成熟的歐洲的作曲理論及記譜方式才在俄羅斯立足生根，陸續出現了一批家族樂隊和劇院，30年代，在圣彼得堡建造了第一座意大利式的宮廷劇院，1783年起開始上演意大利歌劇。與此同時，一批俄羅斯本土的作曲家也“破土而出”。在我聆聽和收集的在格林卡之前的俄羅斯作曲家的作品中，例如德米特里·波特尼揚斯基（Dimitri Bortniansky, 1751-1825）的許多宗教協奏曲（Sacred Concerto for Chorus）和交響協奏曲（Sinfonia concertante），亞歷山大·阿里亞比耶夫（Alexander Aliabiev, 1787-1851）的歌劇序曲和交響曲等就是很有代表性的。然而，這些作曲家的作品都只是對德奧或意大利作曲家作品的模仿，缺少俄羅斯民族的特質。而到了格林卡，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1804年，格林卡出生于斯摩棱斯克省諾沃斯巴斯克村的一個莊園主的家庭。俄羅斯的大自然，鄉村的民俗、民謠，莊園內的農奴樂隊孕育了格林卡的音樂才能，特別是俄羅斯的民歌給予他豐富的養料，為他一生的創作奠定了深厚的民族音樂基礎。前蘇聯女作家亞歷山德拉·奧爾洛娃（Alexandra?Orlova）在她編著的《論音樂與音樂家---格林卡書信、札記、談話錄》一書中收入的格林卡的《札記》篇中，格林卡自己就說，童年時代聽到的民歌，成了后來他以絕大部分精力鉆研俄羅斯民間音樂的首要原因和創作的主要依據。而當時俄羅斯音樂界普遍存在的對西歐音樂頂禮膜拜，民族音樂倍受歧視的現實，更讓他將重視從民族民間音樂中吸收滋養，自覺地去探索俄羅斯的民族音樂創作，看作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一心用民間音樂語言的音調規律，來表現俄羅斯人民的形象和民族性格特征，成為他音樂創作追求的目標。 1848年，格林卡旅居波蘭，除了歌劇《伊萬·蘇薩寧》和《魯斯蘭與柳德米拉》（Russlan and Ludmilla）外，尚未創作過真正具有俄羅斯民族風格交響音樂的他經常漫步于華沙的維斯杜拉河畔，思索著以他為代表的一些俄羅斯音樂家們正在探求的這個重要課題，即如何創作出既具有民族風格，又同歐洲古典音樂傳統有聯系的俄羅斯民族交響音樂。格林卡想起他1839年寫過一首用俄羅斯女作家依芙多基雅·羅斯托普契娜（Evdokiya Rostopchina, 1811-1858）的詩創作的歌曲《北方的星》（The North Star）。歌中描述了一位淳樸的俄羅斯少女，懷念遠方未婚夫的真摯情感，而這首歌曲正是運用一首俄羅斯民間婚禮歌曲《從山后，從高高的山后》（From beyond the Mountains）的旋律寫成的。他發現，這首婚禮民歌與流行在俄羅斯鄉村的舞曲《卡瑪林斯卡亞》（Kamarinskaya）在旋律上很接近。不過，一個是悠長抒情的長腔歌調，另一個則是快速激情的活潑舞曲，這種情緒上的鮮明對比，不但在音樂上孕育了交響性發展的萌芽，而且也反映出俄羅斯鄉村生活的真實風貌和俄羅斯人民性格中的某些特征。格林卡在他的《扎記》中寫道：“我們北方民族對于外界的印象，或者是毫無所動，或者是深深地打入心坎，我們有時是辛酸地落淚，有時卻是歡快地歌舞?！倍@正成為了格林卡創作《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的思路。1848年11月1日，作曲家在華沙寫成題名為《以兩首俄羅斯民歌——婚禮歌和舞曲為主題的幻想曲》，用這兩首民歌的旋律實現了使俄羅斯民族音樂交響化的夙愿。后來根據他的好友﹑著名作家和音樂評論家弗拉基米爾·奧多耶夫斯基（Vladimir?Odoyevsky, 1803-1869）的建議，改為《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 如前說述，《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是采用俄羅斯民間的一首婚禮歌曲《從山后，從高高的山后》和一首舞蹈歌曲《卡瑪林斯卡亞》作為主題寫成的。作曲家采用了“雙主題變奏曲”的形式。樂曲開始是一段簡短但卻是寬廣而凝重的引子，仿佛是既偉大而又貧窮的俄羅斯母親在深沉地呼吸。第一主題由弦樂器齊奏出之后，弦樂與木管交替輪奏，像是從遠方傳來一首旋律優美，輕盈婉轉，然而又帶有一絲淡淡惆悵的歌曲：“森林后，黑暗的森林后，一片綠色的小花園后，飛起一群天鵝！”，這就是俄羅斯鄉村人人都熟悉的婚禮歌《從山后，從高高的山后》。人們為新娘梳妝并送她過門時經常會唱起這首歌。然后是第一主題的三次變奏，旋律的呈示和交織，勾畫了一幅生動的婚禮畫面。隨著樂隊合奏由輕而重地進入，似乎宣告婚禮儀式已經接近尾聲。在一小段連接句后，出現了小提琴運用加裝飾音的同音反復音型，引來了急速、活潑、熱烈的第二主題，也就是《卡瑪林斯卡亞》舞曲的主題，在俄羅斯民間的婚禮上經常會伴著這段舞曲來表達人們的喜慶歡樂的心情。小提琴與其它弦樂器交融一起，以短促撥奏模仿俄羅斯民間樂器三角琴聲，而木管樂器則用同音反復音型模仿風笛，從而將婚禮舞蹈的火熱場面生動地展現在人們面前，這個主題通過裝飾變奏、音調的引伸發展等作曲技法，將群舞﹑獨舞時的喧鬧、幽默、熱烈的場面描繪得惟妙惟肖。中段，木管同時奏起第一主題婚禮歌旋律中的幾個音符作為襯腔，兩個主題時而并置，時而交織，將“歌”與“舞”巧妙地融為一體。 最后，急如旋風的卡瑪林斯卡亞舞曲，仿佛成了“從山后，從高高的山后”奔涌而出的一股狂流，將樂曲情緒推向了最高潮。此時，整個樂隊卻突然安靜了下來，用圓號吹出的兩個主題的片斷如回聲般從遠處傳來，在與小提琴輕盈地對答中，最后整個樂隊以一聲強烈的﹑如歡呼般的和弦結束了全曲。 格林卡在《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的創作中，不受傳統交響曲式結構的約束，巧妙地運用了雙主題變奏的作曲技法，充分發揮了交響樂隊豐富的表現力，讓兩首在俄羅斯膾炙人口的民歌呈現出無比絢麗繽紛的色彩，酣暢淋漓地抒發出作曲家自己熱愛祖國﹑熱愛民族的真摯情感，為俄羅斯交響音樂創作的民族化奠定了基礎，從而成為俄羅斯交響音樂中的第一部典范之作。這一創作實踐也證明了他的一句名言：“創造音樂的是人民，作曲家不過把它們編成曲子而已?！?。 《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是格林卡第一首專為交響樂隊創作的具有俄羅斯民族風格的交響音樂作品，也是第一首獲得世界聲譽的俄羅斯交響音樂作品，這無論對格林卡來說，還是對十九世紀俄羅斯音樂史來說，其意義之重要是不言而喻的。至于我對于俄羅斯（包括前蘇聯）作曲家們和他們所創作的作品有著莫名的情感，似乎也源自格林卡和他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因此，格林卡和他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對于我這個有著半個多世紀古典音樂愛樂史的愛樂者來說，其意義也是不言而喻的。 在此，還是要感謝不久前在同學聚會上提及近六十年前在我家聽過《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的我那位老同學，正是他，為我揭開了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并因此促使我寫下了上面這些文字，以誌之。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格林卡的《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dwrk-46dLE/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觀看視頻：江蘇省省級優秀課程---俄羅斯民族風情《卡瑪林斯卡亞幻想曲》：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UzODcyMDY3Mg==.html?from=s1.8-1-1.2&spm=a2h0k.8191407.0.0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觀看格林卡的歌劇《伊萬·蘇薩寧》終場中的《光榮頌》：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Q4NjM2Nzgw.html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Z_ZiQ0fGG6s/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觀看前蘇聯電影《作曲家格林卡》：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4Y48j_Rzsv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