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頭圖： 恩斯特·馮·格明根-霍恩伯格（左上圖）； 霍恩伯格堡（右上圖）； 格明根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協奏曲的CD（左下圖）； 格明根第三和第四小提琴協奏曲的CD（右下圖）。 有一位喜歡德奧經典音樂的樂友問我，在迄今為止已延續了有四百多年歷史的德奧經典音樂中，最喜歡聽的和聽得最多的是哪個時期的作品，是文藝復興時期（15世紀中至16世紀末），是巴洛克時期（17世紀至18世紀中），是古典時期（18世紀中到19世紀初），是浪漫時期（19世紀初到20世紀初），還是自新維也納樂派開創以來的現代音樂。 說真的，要回答清楚樂友的這個問題還是很困難的。我以為，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前期，音樂大多是為教會服務的，由于我不信宗教，所以對于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前期的音樂，我聽得不多，而且聽的時候也只懷作為一位旁觀者的崇敬之情，沒有更多的思索；巴洛克后期和古典時期早期的音樂，大多是供宮廷和貴族沙龍娛樂消遣服務的；只有到了古典時期晚期和浪漫時期，作曲家擺脫了對宗教和宮廷及貴族的依附和束縛而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真正意義上的大寫的“人”以后，他們才能將音樂作為一種能盡情抒發自己對自然﹑對人生﹑對社會和對各種價值觀的思索﹑體驗和感受的手段，也只有這種音樂才真正能觸及人的靈魂，給人啟迪，讓人感悟，并且在音樂表達中充分展示自己獨特的風格；至于現代音樂，直到現在，還被我視作是另類的音樂。除了對它們給予應有的尊重外，至少目前還作不出什么評論。 基于對各個時期的音樂功能這樣的基本定位，所以我只能說，六十多年來，真正能讓我屏氣凝神聆聽的德奧經典音樂大部分是古典時期晚期和浪漫時期的音樂，即從18世紀晚期到20世紀早期，或者說是從中年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直到中年的理查·施特勞斯（Richard Strauss, 1864-1949）。然而，在我日常居家伏案工作時，或者說，在家干所謂“正事”時，不管是退休前還是退休后，我聽的卻大多是巴洛克后期和古典時期早期的德奧音樂。因此，我對巴洛克后期和古典時期一大批德奧作曲家的“熟悉”程度并不亞于浪漫時期的作曲家。不過有一點不同的是，在聽浪漫時期作曲家的作品時，我絕不會將舒伯特（Franz Schubert,1797-1828）的作品誤認為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的作品，當然，也絕不會將李斯特（Franz Liszt, 1811-1886）的作品誤認為是肖邦（Frédéric Chopin, 1810-1849）的作品。與此相反，在聆聽巴洛克后期和古典時期早期作曲家們的作品時，我卻往往會“張冠李戴”，明明是卡爾·迪特·馮·迪特斯多夫（Carl Ditters von Dittersdorf, 1739-1799）的長笛協奏曲，我卻往往會認為是米歇爾·海頓（Michael Haydn, 1737-1806）的作品，明明是卡爾·阿貝爾（Carl Abel, 1723-1787）的交響曲，我卻會誤認為是約瑟夫·海頓（Joseph Haydn, 1732-1809）的作品。說白了，迄今為止已經被我收入“音頻資料庫”的這個時期數十位德奧作曲家的上千首作品，只要是同一形式的作品（如同樣是交響曲，同樣是鋼琴協奏曲，同樣是弦樂四重奏等等）那么，如果光聽而不知道作曲家是誰，至少對于我來說，就很難區分出它究竟是誰的作品，因為在我聽來，它們的風格是那么的相似，不少旋律都是極為接近的，有時我甚至懷疑，這些作曲家是在互相模仿，還是在互相抄襲。當然，我全然沒有貶低這些作曲家的意思，他們中的大多數并不缺少才華，不幸的是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任職于宮廷，受雇于貴族，作為“臣下”甚至“奴仆”，他們只能“奉命”作曲，他們的工作就是為了宮廷或貴族的各種禮儀﹑宴請﹑舞會等創作和排練他們的主人尋歡作樂時所需要的或所喜歡的作品，自然這些作品大多數都是喜慶的，風趣的，輕松的，令人愉悅的。在多數作品中是很難聽出作曲家本人真實的喜怒哀樂，自然更難聽出他們想對聽眾表達的的究竟是什么。也正因為聆聽他們的作品，無需“用心”，也無需“用腦”，所以，我通常是將它們作為“工作”時的背景音樂聽的，讓那些曾經被用來取悅于王公望族貴婦淑女的音樂，來調劑一下，平衡一下，舒緩一下正在“工作”著的我的神經，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所以說，德奧古典時期早期作曲家的那些作品也許是我“聽”得最多，但大多數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讓我“刻骨銘心”的真的不多。當然，也還是有例外的。 這里，我想說一說德奧古典時期作曲家中最著名的三位代表人物（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之一的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 1756-1791）。被譽為音樂史上罕見的天才，莫扎特自然是當之無愧的。不過，我對25歲以前的莫扎特作品，即占有科歇爾作品編號一半以上的作品中的大部分是不敢恭維的（當然，1770年前，即莫扎特14歲前所寫的70多首作品我只能將它們看作是一位天才少年兒童的習作，是不應該過于苛求的）。如果將其同時期的許多作曲家與他同一形式的作品拿出來和他的作品“比較”一番的話，至少我認為是難分“伯仲”的。坦白地說，盡管在我的“音頻資料庫”內也存有大量他的這段時期的作品，然而，其中的大部分，我同樣是將它們作為“背景音樂”來聽的。實際上，直到1781年6月8日，25歲的莫扎特毅然和柯羅瑞多大主教決裂，宣布辭去在薩爾茨堡宮廷樂師的職務，成為歐洲歷史上第一位公開擺脫宮廷束縛的音樂家旅居維也納后，才開始了他創作生涯中最重的十年。包括《后宮誘逃》﹑《費加羅的婚禮》﹑《唐璜》﹑《女人心》﹑《魔笛》等幾部最重要的歌劇，第38到第41最后五首交響曲，最后十六首鋼琴協奏曲，《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安魂曲》等一批具有一些早期浪漫主義風格作品的問世，人們才真正從他的音樂中見到了一位真實的莫扎特，一位不戴面具的莫扎特，這些作品也就自然而然地成就了他作為音樂史上一位偉大作曲家的不朽地位。這些作品中的一些是我經常會認認真真地一遍一遍地聆聽的，比如他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 提到了莫扎特，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位與莫扎特同時期，但是卻是與莫扎特有著完全不同經歷的作曲家，既然寫的是“隨想”，那就再“隨想”一下吧。 在音樂史上，“莫扎特”這個名字已經成為代表 “音樂神童”或“音樂天才” 的一個“符號”。特別是那些與莫扎特年齡相同或相近的“神童”或“天才”。例如與莫扎特同年出生，但只活了22歲的英國歷史上最早熟的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之一托馬斯·林萊（Thomas Linley, The Younger，1756–1778)，被稱為是“英國的莫扎特”。再如與莫扎特同年出生，但只比莫扎特多活了一年，作品風格與莫扎特相似，感情色彩卻更豐富，織體也更豐滿充實的德裔瑞典作曲家約瑟夫·馬丁·克勞斯（Joseph Martin Kraus, 1756-1792）, 被稱為是“瑞典的莫扎特”。我這里要想說的是比莫扎特小三歲的，被稱為“內卡河谷的莫扎特”的德國作曲家恩斯特·馮·格明根-霍恩伯格（Ernst von Gemmingen-Hornberg, 1759- 1813）。 在德國巴登-符騰堡州（Baden-Württemberg）北部海爾布?。℉eilbronn）的內卡河谷村（Neckarzimmern）有一座聳立在河谷一側陡峭山頭上的城堡，這座始建于11世紀名為霍恩伯格（Hornberg）的城堡是世界上現存最大和最古老的河谷城堡。一千多年來，它幾度易手，直到1612年，城堡被格明根（Gemmingen）家族的萊因哈德（Reinhard）所購買。直到今天，它仍然屬于格明根-霍恩伯格（Gemmingen-Hornberg）家族。從1738年到1825年城堡幾乎無人居住，所以城堡的一部分早已成了廢墟。1968年后在城堡內設置了一個博物館。 1994年，就在這座城堡的藏書室內，人們發現了據說可以裝滿四輛汽車的大量樂譜檔案，其中包括了奧地利作曲家約瑟夫·海頓和意大利作曲家盧奇·鮑凱里尼（Luigi Boccherini, 1743-1805）幾乎所有的弦樂四重奏樂譜，以及莫扎特的C大調弦樂五重奏樂譜的首印本。在這些樂譜檔案中，最令人意外的發現是這座城堡曾經的主人恩斯特·馮·格明根-霍恩伯格所寫的四首小提琴協奏曲。專家們隨即對這四首小提琴協奏曲的樂譜檔案作了分析和研究，結果證明它們確實出自恩斯特·馮·格明根之手。專家們驚嘆，這些被埋沒在古堡內近兩百年的具有早期浪漫派風格的意大利式的小提琴協奏曲，其獨奏小提琴的旋律是這樣的優美，樂隊協奏部分又是如此的漂亮，只有具有過人的睿智和無比嫻熟的作曲技能的作曲家才能在后莫扎特時代創作出這樣優秀的小提琴協奏曲?？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同時代的同類作品中只有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喬萬尼·維奧蒂（Giovanni Viotti, 1755-1824）的小提琴協奏曲可以與其媲美。專家們一致認為這些作品所反映的正是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歐洲的那段黑暗和動蕩時期的人們追求光明斗志旺盛積極向上的一種精神，同時也反映了那個時代貴族音樂文化中理性探索和尋找一條通向均衡平和的道路的理念。 在巴登-符騰堡州音樂史協會（Society of Music History in Baden-Württemberg）的支持下，德國斯特魯貝出版社（Strube Verlag）出版了他的這四首小提琴協奏曲的樂譜。2012年4月，德國CPO唱片公司推出了由科里雅·萊辛（Kolja Lessing, 1961-）小提琴獨奏，慕尼黑廣播交響樂團（Munich Radio Orchestra）協奏，烏爾夫·謝爾默（Ulf Schirmer）指揮的格明根的《A大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和《C大調第二小提琴協奏曲》的CD，2015年12月，又推出了格明根的《D大調第三小提琴協奏曲》和《A大調第四小提琴協奏曲》的CD，這兩張CD的推出引起了樂壇不小的轟動，它們讓廣大樂迷第一次欣賞到“幾乎被遺忘了兩百年的如此迷人的音樂寶藏”。 恩斯特·馮·格明根-霍恩伯格究竟是何許人也？直至今日，人們對他的生活或音樂活動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是德國北符騰堡騎士格明根家族的后裔，而出生卻是在德國北部下薩克森州漢諾威附近的策爾（Celle）鎮。他的父親路德維希男爵（Baron Ludwig von Gemmingen-Hornberg, 1694-1771）曾擔任過漢諾威選帝侯﹑英國國王喬治二世/奧古斯特（King George II, August, 1683-1760）特別任命的大不列顛及漢諾威選區的皇家上訴法院的副庭長。母親阿爾勃蒂娜(Albertine Regine von Gemmingen- Hornberg, 1740-1799)，15歲時嫁給了比他大46歲的丈夫。在恩斯特的父親去世后，母親將全家搬到了格明根家族領地的所在地海爾布隆，他在那里長大，母親是他的啟蒙教師。從他的出身至少可以推斷，他有一個顯赫和富裕的貴族家庭背景，童年時代當然不會缺少必要的音樂啟蒙教育。1777-1781年間，他在由英國國王﹑漢諾威公爵喬治二世/奧古斯特創辦的哥廷根大學（Georg-August-Universit?t G?ttingen）學習，1781年，他背上背包游歷了法國、英格蘭、蘇格蘭和荷蘭?；氐聡?，他在拜羅伊特（Bayreuth）做過幾年勃蘭登堡侯爵卡爾·亞歷山大（Margrave Karl Alexander of Brandenburg, 1736-1806）的內廷參事和宮廷音樂指導，1786年，他以宮廷侍從官的身份在柏林從事過一陣外事活動，隨后定居海爾布隆。1792年他與亨麗埃特·馮·凱莉（Henriette von Holle, 1771- 1814）結婚?；楹笊肆鶄€孩子。作為霍恩伯格堡（Hornberg）的主人和內卡爾齊梅爾恩（Neckarzimmern）領地的主人，1795年格明根獲得了克賴希高（Kraichgau）地區騎士的封號，一直到1806年所有的帝國騎士的封號被依法撤銷為止。此后他搬到了曼海姆（Mannheim），1813年3月3日病逝。 那么他的四首小提琴協奏曲又是怎么創作出來的呢？盡管至今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在創作上述作品之前或之后曾經正規地學習過作曲，也沒有任何記錄，說他是一個知名的小提琴家，甚至沒有任何記錄說他演奏過小提琴。然而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協奏曲確實是在1795年后他在海爾布隆創作的，隨后在1800年和1802年先后創作了第三和第四小提琴協奏曲。而且1800年左右他與當時德國著名的圓號演奏家，小提琴家和作曲家約翰·安德烈亞斯·阿蒙（Johann Andreas Amon, 1763-1825）一道為海爾布隆這座城市創造了豐富多彩的音樂生活，因此1802年后格明根作為一個作曲家的聲譽在海爾布隆是眾所周知的。此外，通過與他年齡差不多大并和莫扎特很熟的叔叔奧托·海因里?！ゑT·格明根-霍恩伯格（Otto Heinrich von Gemmingen-Hornberg, 1755-1836）的介紹，他和莫扎特曾經見過面并成為朋友，他的作品也明顯受到莫扎特的影響。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加上他的“無師自通”的作曲天才，讓“內卡河谷的莫扎特”（Mozart des Neckartales）的別稱，一直伴隨到他生命的終結。 然而，在他離開海爾布隆后，特別是在他逝世后，他的作品就逐漸被人遺忘了。 從他收藏的樂譜檔案看，他對室內樂有著特別的偏愛，但迄今為止除了四首小提琴協奏曲和一首為弦樂四重奏寫的變奏曲外，人們已經很難再找到他的其它完整的作品。這也許是個未解的謎團。 回過頭來再說說他的小提琴協奏曲。 1961年在卡爾斯魯厄（Karlsruhe）出生的當代德國小提琴家和作曲家科里亞·萊辛對他的四首小提琴協奏曲做了詳盡的分析，稱它們的每個樂章都是歌劇場景的器樂化，并認為格明根的旋律，提前讓人感受到后來意大利著名歌劇作曲家羅西尼（Gioacchino Rossini, 1792-1868）在歌劇中所使用的優美的意大利美聲唱法的魅力。四年前，當我第一次從德國的巴伐利亞（網絡）電臺“BR”中聽到了由他演奏的格明根的《A大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后，我認為他的這個分析是很有道理的。在格明根的這首小提琴協奏曲中，第一樂章（快板）一開始作曲家就使用了抒情和戲劇性相結合的方式，如同歌劇中的序曲一樣讓樂隊持續演奏了近三分鐘長的引子，來誘導聽眾的“懸念”。而獨奏小提琴進入后，讓聽眾立刻感受到了如同歌劇中那些最動人的一首首美聲詠唱帶來的沖擊。而第二樂章（柔板）則是十九世紀早期意大利歌劇中的一首典型的短小而抒情、猶如浪漫的小夜曲般的詠嘆調。而以回旋曲式表現的第三樂章（回旋曲）則相當于十九世紀早期意大利歌劇中常見的舞蹈場景。 當然，由于被發現才二十多年，能見到的作品也十分有限，在德奧音樂史上格明根目前也許還掛不上號。然而，作為一個與莫扎特同處于德奧古典時期﹑但又和莫扎特有著完全不同經歷﹑幾乎是無師自通的“業余”作曲家，卻在僅有的幾首小提琴協奏曲中，展現了作為一位不受任何權力制約和思想束縛的“莫扎特式的”天才在瞬間所能閃爍出的光芒是何等的耀眼，這不能不讓我感到驚嘆！ 由德奧古典音樂，“隨想”到莫扎特，又“隨想”到“內卡河谷的莫扎特”，當然，還可以繼續“隨想”下去。篇幅已經夠長了，這次就暫且“隨想”到這里吧！ 打開以下網頁可以聆聽科里雅·萊辛（Kolja Lessing）傾其對作品的全部熱情演奏的“內卡河谷的莫扎特”的沉睡了二百年的《A大調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結尾的華彩樂段是他自己加上的），慕尼黑廣播交響樂團（Munich Radio Orchestra）協奏，烏爾夫·謝爾默（Ulf Schirmer）指揮。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i-AqLCU6lB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