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6-10 下午 /閱讀:1077 /評論:2
(作者王融彰 南外2006屆畢業生,現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攻讀經濟學博士學位) 胡老師在講臺上那一亮相很驚艷。黑白分明的眸子先照射全場——“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和你們一樣是新來的?不是!告訴你們,我在南外教了十年書了!”一句開場白,點透了講臺下的竊竊私語。認識胡老師好多年,我對她的印象似乎仍然連著那講臺:仰頭是聽課,低頭是筆記。 語文課的第一篇作文可能是個大費周章的教學命題。寫作不比選擇填空,它是一股活水,老師可以摸清學生的邏輯脾性,學生也容易溯到老師思路的源頭。所以《窗外》《記暑假見聞》《論勤奮》等不失為兩相便宜的選擇,彼此在寒暄中多少維持一點陌生人的客套和顧忌。胡的第一道作文題我記憶猶新:《我是誰》。那時我心中一凜:這不是一個可以拐彎抹角投其所好的人。與這樣的人來往,首要是誠實地面向他們,誠實地面對自己。那么“我”是誰呢?是池塘春草的夢還是沒完沒了的題,是隋唐演義還是明清小說,是肖邦的擁躉還是莫奈的觀眾?它們以什么結構構成了我?剝離了這些組成我、塑造我的元素,我又是誰?我不知道。胡不知道??珊蠋煹哪Я驮谟谒3D芄_道破我們這些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只需黑白分明的眸子掃過。 記得對沖基金大師Barton Biggs書中有一段話深得我心,大意是做投資的人與其沉湎于沒有價值的數據中,不如多讀文學經典,體悟人心冷暖,洞察恐懼與貪婪。高一一年古文,胡教給我們的不單是“之”的八種意思、賓語前置、定語后置之類,更是古人的喜怒哀樂,或裝腔或隱晦。話不是日常的話,捻開語言這層表皮就費力得多??杀磉_方式上推百年千年,人的思維沒有變:堂堂黃黃的平仄里,藏的是我們的私語,我們的謀慮。李密委曲背后的情勢險惡,陶謙看似灑脫的壯志未酬,蘇軾《江城子》無意中逗露出的宦游孤苦,在胡的課上和我們的作文一樣容易識破,黑白分明,通通透透。 讀人、看人,大概是一個語文老師的基本能力。我們這個班跟胡老師走得近:跟她下館子、替她接孩子,畢業多年還有持續的短信往來;可是我們沒有一個不是越親近越敬畏,見胡之前三省吾身,怕自己久而不覺的虛與委蛇被她一眼看穿。然而我們怕她,卻覺得她是可親近的人。以我自己而言,我從來不能在生人社會里進退合宜。師生之間的禮數,朋友之間的分寸;交情深淺,言語淡濃;我從小是從書架上覓得的,是從字里行間讀到的,似乎與這個見面熟膩轉臉遺忘的時代行著異樣的規則。而和胡來往,從陌生到熟識,卻是始終不需要勉強的。 說胡影響了我們不少人的閱讀習慣和品位,這不為過。胡給我們念了三年《讀書》,我也成《讀書》的忠實讀者——它是我的Economist。我相信一個看《讀書》的人,一定不會和看《讀者》的人一般:與《五月的鮮花》那種沉沉實實有質感的敘述相比,我看不慣有些人的自戀、虛飾、浮夸。胡念完《小坡的生日》,我驚奇地發現一個年輕朗神的老舍,一個幻想得出“龍井冰淇淋”的孩子王。再回頭耐心讀他筆下的濟南、北平、幽默或“油抹”,竟然淡薄了一分暮氣,讀出了溫和的爽快;太平湖的影子,在我心里也終于和昆明湖分離開來。對于文字,習慣于沉下心來思考探究,欣賞耐讀耐看的樂趣,這大概已經幾乎可以歸入一種舊式的生活趣味了?!拔沂且粋€保守的人”,我記得胡這么說過。 班里有個傳言:在胡家見過她一張有趣的婚紗照,她的先生執粉筆站在臺上,胡仰頭托腮微笑。我可見過胡的所有婚紗照,哪里有這樣的一張?但從不為她“辟謠”:胡在我們心目中一直是站在講臺上的人,釋句點讀,議論鉤沉,痛批我們的陋習,也宣揚生活的情趣。如果我們還承認語文、文學有了解人本身的作用,那么胡是當之無愧的好老師:有一次講《歸去來兮辭》,讀到“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我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