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倏忽間半個世紀過去，我們幾十個步入耄耋之年的同學，興沖沖四處趕來，喜滋滋相聚一起。如果不是顧蓮潔、韋明秋、陳玉英、沈泉洪、盛美華、徐清亞、徐雪棣等人熱心的穿針引線，我們之中很多人恐怕是相見不相識，今生今世，難見一面。心潮澎湃之際，不由勾起我心中常常憶及的青蔥歲月的那些事。 六〇年的高考，是歷史上少見的。既大講“唯成份論”，又人人得以上大學。我在二中（現輔仁中學）讀書六年，心中的圣殿是復旦大學新聞系。因為有幾篇文章發表在《新華日報》副刊和《無錫工人生活》上，便少年得志有點狂。誰能料想，高考政審，竟被扣上了一頂“反對三面紅旗”的大帽子。說來真是冤哉枉也。五八年大煉鋼鐵，我老家安鎮住宅對面的四間店鋪竟全被拆去造小高爐，墳上的樹也被移去公路邊。我憤憤不已，一聲喚，被幼時的伙伴簇擁到了十大隊隊部，厲聲責問書記和大隊長：“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爭辯的結果是高考結束后，我被發配到了地處梅園創辦不久的無錫師專。 命運是難以抗拒的。盡管我于心不甘、于情不愿，開學兩個星期后，我還是在薛宏昌校長和楊兆昆老師親自登門、再三動員下，到校報名注冊。站在新校舍，放眼望去，滿目青山，一幢曲尺狀的三層樓孤傲地矗立在太湖邊的荒野之中。一日三餐，要步行六、七分鐘到老校舍。那是梅園斜對面的一幢帶有幾分歐式風格的建筑，顯得十分古舊和簡陋。學校的設備和條件比較差，哪里稱得上是所高等學府？ 然而，我沒有料到，這里的老師，年輕、有才、敬業。 我上課才十多天，寫了篇評《阿Q正傳》，被李傳德老師叫到他的寢室當面指點，在兩個年級的中文科學生討論會上，頗得好評。給我印象很深的老師還有，說話像機關槍的楊兆昆，板書似天女散花的毛萬初，一派學者風度的錢永安，二中就教過我政治的潘抱存，上寫作指導后來成為作家的許墨林，當然還有字跡秀麗遒勁，講課富有哲理的二年級班主任包耀法老師。記憶中，對我后來從教影響最大的是胡治華老師。他風華正茂，才華橫溢。剛畢業進修后留校任教，大概只有二十二歲吧，和我們年齡相仿。他的課富有魅力，音色優美，語調鏗鏘，思路清晰，時有詼諧之言，再加上精心設計的板書，成為我今后四十余年語文教學的楷模。 正是在這些老師潛移默化的教育下，燦爛的陽光驅走我心中的黑暗。師專兩年也成為我人生旅途中的重要轉折點。 那時的學習生活，緊張、輕松 、愉快、自由。每天只有上午有三、四節課，我們邊聽邊記邊思索，專心致志。午后，我喜歡在梅園里那個“豁然開朗”的山洞邊，靜靜地默默地看書，遍覽古今中外名著，其間常常出現類似“豁然開朗”的境界。因為天天跑圖書館，和管理員榮仕勤結為知交。學校停辦后，他到第一副食品商店工作，后又任三鳳橋肉莊經理，我每次上城，總要去看他。晚飯后一段時間是一天中最開心的。我的同桌沈仰固在宿舍門口拉小提琴，另一個惠仲聽則在走廊里苦讀“ABCD”，我常和王天林在乒乓室大戰三百回合。葉觀龍、蔡高品、馮敘玬、楊永良等在宿舍里天南地北的聊天。夜自修最早進教室的是梳著長辮的顧蓮潔，剪著短發的王秀媞，家住胡埭的徐雪棣，她們幾個和夏保中、韋明秋都是無錫師范或洛社師范保送的優秀生，來到這里深造。教室里自修非常認真的還有沈泉洪、何志超、薛煜明、陸鶴興等。而姍姍來遲的，嘁嘁喳喳的，總是徐清亞、陳玉英、唐禮文、曹勉英那幾個城里小姐，還有發髻高聳的來自蕩口古鎮的丁元秀，最活躍的是印尼僑生江秀玉，而頗有才氣的姚中澄卻常常缺課。和我交往較多的是先后兩任班長夏保中、韋明秋，以及沈泉洪、惠仲聽、洪詩悅，還有與我一起睡在上鋪，抵足而眠的楊永良。記得有個禮拜天，我和保中結伴，來到蘆村我大姨家改善生活，飯后在揚名中學（當時叫十四初級中學）教室里，寫下了大概是這么兩行字：今日，苦苦求知，學而不厭，明天，默默耕耘，誨人不倦。 一九六一年是三年自然災害中最危難的時段。一斤腌菜九毛錢，五元錢才能買一斤豬肉，而當時的月工資普遍是三十元上下。農民一天口糧只有二兩，報紙上在大力倡導“瓜菜代”，很多人到河邊尋覓野生植物充饑。我們大學生受到國家特殊照顧，每月定糧三十二斤，伙食標準十元左右，還享受幾元錢的助學金。學校領導專門派人到宜興山區采購副食品，我們的餐桌上在那個年頭差堪“豐盛”。曾記否，我們渡過太湖，翻越中獨山，揮汗如雨割茅柴，一捆捆運回食堂作燃料？曾記否，那個陰雨連綿的夏收季節，我們到附近生產隊，冒雨把麥穗一顆顆剪下來放到竹籃里？物質生活是多少艱苦點，但精神世界卻是豐富的。曾記否，我們在周末，三三兩兩，結伴而行，去部隊營房看露天電影，回來時，踏著月光，興奮地交流著感想？曾記否，我們在經常開展的小組會上，研究學問，探討人生，暢想未來？當然，我們也關注著當時的風云變幻。聞聽彭德懷幽禁在湖對面的蠡園漁莊內一座小樓，憤憤不平；迎候緬甸總理奈溫將軍的車隊馳向太湖飯店，興奮不已。記憶中，就是在那以后的一個星期天，我獨自來到太湖飯店后的小山峰上。頭頂藍天如洗，腳下一碧萬頃。環顧之際，意外發現身邊桃林中有未摘盡的五月桃。我欣喜若狂，迅速采了滿滿一書包，趁著天色尚早，脫了鞋子，赤腳走路，經過六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回家和弟妹一起分享，那桃子的味道遠勝于如今享有盛譽的陽山水蜜桃，要知道，那是個物質十分匱乏的年代??！ 六二年四月中旬，我和呂大中、蘇錦鋒、曹勉英等五六個同學被分派到第二女子中學實習。我的第一堂課是蘇聯作家岡察洛夫的短篇小說《永不掉隊》。面對初二（4）班的四十多女生，我雖是第一次登上講壇，但毫不慌張，從容自如，不看課本，全文背誦，一字不差，那些女生們個個莫名驚訝，我生動的闡講，嚴謹的板書，更是得到該校指導老師顧文瑛（男，江陰人）的連連夸獎。女生中有個叫徐暉的，頑皮得出天入地，但在我的課上卻安靜的出奇。她是副市長徐靜漁的千金，母親是教育局長。記得一起實習的曹勉英同學，身體不適，我還代她上了幾堂課。一個月的實習將近結束，我邀集了班上的籃球隊和二女中的教工打了一場友誼賽，我競技狀態特好，連連投籃神準，博得圍觀女生們的陣陣喝彩，在激烈的爭搶中，我的眼鏡掉到地上，又引來一片善意的笑聲?；匦：?，帶隊老師毛萬初告訴我，我的實習成績是“5”分（即滿分，當時中蘇關系雖已惡化，但仍然采用蘇式“五分制”，不久即又改回“百分制”）后來頒發的畢業證書上，我的證書上加蓋了“成績優等”的紅色印章；聽老師說，只有我和韋明秋兩個人有此殊榮。去年言及此事，明秋說，他的夫人徐雪棣也有。 人的一生總是要經歷波折的。我的一段情感過程至今難以忘卻，陰影籠罩心頭，揮之不去。實習結束回校不久，我就不斷收到十多位二女中學生的來信，奇怪的是唯獨沒有天天來辦公室收發作業本的課代表?；壅涞钠灾徽Z。六三年九月中旬，我已在安鎮初中工作一年。突然收到來自二女中高一（甲）班?；壅涞男?，她約我周末去城里看戲，而且票已買好。在紅星劇場，我問她，怎么名字中“慧”改成了“惠”，她手指著我，笑而不答。自此，每逢周六，必去無錫。我們開始了長達五、六年之久的師生戀。一場史無前例的動亂，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軌跡。她的父親是協新毛紡廠資方代理人，月薪高達二百二十元，又拿定息，香港還有產業。無法無天的紅衛兵們豈能放過他？抄家、批斗、戴高帽子游街。她全家五人惶惶不可終日，我常常赴錫勸慰。后來，我被安鎮十多個造反派組織推舉為公社聯合總部司令，在硝煙彌漫的日子里“上竄下跳”，緊接著“反許亂軍”、“五一六分子”的帽子接踵而來，我一直處在運動的漩渦中，難以分身。而她們全家也在上山下鄉浪潮之中去蘇北插隊落戶。直到七一年十一月，她從濱海大套公社寄信來，訴說思念之情。此時我已有家室，兒子將滿百日。我怎能與她再續前緣？我的愛人巫惠芬是中國標本式的賢妻良母，溫良、樸實、勤勞、節儉。后來，?；菡淙曳靛a，由于愛人的寬容和諒解，和她得以來往，但我們之間自始至終像一泓泉水那樣清澈，一張白紙那樣純凈。六年前，這個十分聰慧，很有才華的時代怨女，終因郁郁寡歡，精神分裂，自縊于家中房內。噩耗傳來，我的內心充滿悔疚和遺恨。所以題外寫此段文字，以示哀悼，留作紀念。 命運有時真會拿人開玩笑。畢業分配工作，我在無錫縣教育局拿了介紹信，去蕩口中學報到，剛離開人事科沒幾步路，又被叫了回去，說是安鎮初中來電急切需要一名初三畢業班的語文老師，于是和惠仲聽對調，他去蕩口中學教英語。從此，我回老家教書直至退休。其間，曾教過當年誣陷我“反對三面紅旗”的十大隊書記和隊長的子女，我對他們倆一視同仁。我想這兩個孩子不可能想到他們父親干過的缺德事，更不會知道，當年二中政審老師來安鎮與他們父親之間的對話，恰恰被我幼時好友吳大男聽到；大男趁來城搖糞之機，船在惠農橋堍?？亢蠹达w奔來我寄寓的舅父家告知此事。誰又能料到，我的好兄弟吳大男當夜搖船回家，次日早晨被人發現尸陳食堂后邊的胡蘿卜地里。原來他因疲勞饑餓過度，又吞食大量生胡蘿卜，導致腹脹而亡，年僅十七歲。留給我的，是又一段鉆心鉆骨的哀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歷史不會重復，青春不再，往事如煙。讓我們珍惜如今擁有的美好生活，珍惜自己的寶貴的生命，珍惜同窗之間純真的友誼，但愿我尊敬的師長，親愛的同學，個個健康快樂，人人長命百歲。 青蔥歲月，長相憶。 2012年10月12日，為紀念母校無錫師專畢業50周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