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多次向外婆提出，說煦之又長了幾歲，該上學堂了，打算搬回建湖盧溝舍，到那兒上私塾。外婆想想也是，這兒土匪出沒，擔驚受怕的。老外公年老多病，他摸摸我的頭，滿含歉意地說：“乖乖，我教不動了，你就回出生之地求學去吧……” 無形中，惜別的氣氛漸漸地濃起來。由大舅母張羅，幾家湊錢，特地到鹽城銀樓為我定制了個銀項圈。亮閃閃的，分量比一般的重。從前許多孩子脖子上都套上這玩意兒，據說這既是吉祥物，也是裝飾品，用意是把孩子套住。有些項圈還附帶著銀鎖片，不僅把你套住，還得鎖上，寓意是平安無事，長命百歲。 我戴銀項圈只高興了兩天，后來就嫌煩了。戴著它走路時不能快，也不能一蹦一跳的，要不它跟著上下一顛一跳，打得門牙疼。也許，戴項圈就是逼著孩子上規矩，變得文靜點兒吧？我天生火氣大，一怒之下將它除了下來，當“小鐵環”在地上滾著玩。 這天傍晚，我在離大舅母家不遠的羊羊家門口滾銀環。羊羊的爸爸死了，跟著媽媽過。我和羊羊將銀環你拋過來，我拋過去，玩得很開心，不料，我用力過猛，他沒接住，銀項圈一下子拋進草堆里不見了，羊羊媽跑過來幫著找，找了好一會兒，她背著手說：“沒找到……”我只好回家，告訴媽媽。媽媽不聲不響地來看了看，跟羊羊媽聊了幾句，就攙著我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四舅舅推出輛獨輪車，一半讓我坐，另一半放了幾個大包袱，就這樣，二舅舅在前面拉著，我和母親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崔莊，往離建湖蔣營鎮不遠的盧溝舍走去。 老外婆和舅母們站在路旁，抹著眼淚送別我。其實有什么可傷感的呢？我在這兒，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我這一走，少了個蠻不講理、調皮搗蛋，又讓他們擔心害怕的“小祖宗”，該減輕他們多少負擔啊。 車子出了村，四舅舅抬眼看看我脖子，驚叫起來：“煦之，你的項圈呢？”我剛想開口，母親搶先說：“我把它除下，放在包袱里了?！蔽乙詾樽蛲砟赣H找到了銀項圈，便沒再吱聲。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只戴了三五天的銀項圈。 十多年后，當我們舉家遷到無錫，生活陷入困境時，金銀細軟賣光了，因為工作需要，想買塊“上?！迸剖直?，手頭缺錢，我想到了那銀項圈。問起母親，母親答非所問地回答我：“唉，我曉得，她孤兒寡母的，日子難哪，人窮了，沒辦法?！?是羊羊媽找到了銀項圈，沒拿出來，還是……母親始終沒說出銀項圈的真相，她帶著這始終不愿解開的秘密到天國去了，竟然對親生兒也守口如瓶，至死不渝。 回想這段往事，我想到了“寬宏大量”四個字。 “寬”字是個形聲兼會意字。寶蓋頭是形符，表示房屋。下面的“莧”字是聲符，讀huán。這是一種細角山羊，喜歡寬闊的山野。今有寬闊的房子可容莧在里面，足見這房子多么寬廣。這兩個字形合在一起，表示“闊、大”，跟“窄”相對。這就是寬大、寬闊、寬宏?！皩挕弊钟杀玖x引申指富裕、有余。這就是寬裕、寬余。又引申指不嚴厲、不苛求，跟“嚴”字相對，這就是寬厚、寬讓、寬饒、寬容、寬恕、寬慰、寬赦、寬大為懷。 “寬”字組合了不少美好詞匯，凝聚了不少人類美德?！皩捄甏罅俊?，該有多大的氣度、多大的胸懷啊，要想做到，實在不易！ 真正的寬宏大量，還在于不事聲張，默默無聲。我母親大肚包容，能把不該說的埋在心底，直至自己在人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