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非：6月23日上午，你大媳婦上門來報，忽聞你在家中，悄無聲息下世。一霎時，晴天霹靂，天昏地暗，震得我呆若木雞，說不出一句話。你我六十多年無所不言的兄弟，從此天人相隔，帶給我的是無盡思念，撕心裂肺悲痛。 上星期你來我家，送還一本吳祖光回憶錄。談及吳祖光的才氣和為人，他為解放事業作出的貢獻，解放后多災多難、受到極不公正的境遇；談及他愛人新鳳霞，他們天仙配般愛情。你我慷慨激昂，為這位常州老鄉憤憤不平。顯出你政治上的一貫正直。我曾戲說，我是共產黨，你是民主黨派，奮斗目標一致，而且共存亡。你我這種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黨派關系”， 若能擴大到整個黨派關系上，那是多么好啊。你說，問題在于你這個共產黨，你處在執政地位，起主導作用，若像你一樣開明，事情定會比現在好弄得多。我說，革命戰爭年代，民主黨派擁護和支持共產黨，同國民黨反動派作斗爭，同樣很英勇，很堅決，不惜流血犧牲，新中國的誕生，同樣有你們一份付出，一份功勞。建設現代文明國家，你們應當有發言權。當下，省市委部署，正在開展大走訪活動，走訪到你時，你不妨說說看法。你笑了，說但愿吧。送你出門，我們約定，候便請你陪我去看老同事翁壽麟。 我說你不夠意思，不打招呼，不透一點風聲，說走就走，不辭而別。弄得我猝不及防，欲哭無淚。連日來，六十多年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浮現面前。 我們相識于五十年代初，共事于無錫市識字運動委員會。你我都是推廣祁建華速成識字法，開展全民識字運動的積極分子。你參加華東地區漢語拼音培訓班，畢業回來當老師，很風光。 之后你我一起復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結果你被作為調干生，進入南亰師范學院中文系。我沒有被批準，反而被視為名利思想作祟，常作檢討。想到這些，我總嘆之時也命也運也。說到這些，你偶爾開我的玩笑：你雖未上大學，你讀的書一點不比我少，工作一點不差。你我把這些看作兄弟之間的私房話，一聽了之。1955年下半年，我在江蘇省工人干部學校脫產培訓半年，幾乎每個星期天約你來我這里改善一次伙食，因為我拿工資，相對富裕一點。一次我請食堂代加工一臉盆螃蟹，你我一瓶黃酒，只吃蟹，不吃飯，也沒有吃掉。 你大學畢業回到無錫市機關干部學校，我在市教育局分管你校，我們又工作在一起。你我對成人教育有感情，認為現代教育，是學校教育、職后教育、自學成才，鼎足三分。 你與胡鳳星結婚。我了解這位弟嫂人品不錯，政治上劃一不二，不二法門，待人真誠熱情，為你高興。我送你八個字：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鳳星嫂聽了，一再謝我。 文革中我全家下放回丹陽延陵鎮老家。一次我來無錫，你在家招待我吃飯。聽你說最小的兒子在戲校翻跟斗，我說這不像你的性格呀。你問我怎么辦，我脫口而出，風物長宜放眼量，趕快讓他出來繼續讀初中。你我兄弟的真心話，你聽得進。事實證明，兒子轉向這條路走得及時而順當。正宇在北京那幾年，我時常到國際展覽中心他的辦公室看他；他離開北京時，有一大車行李物品要運回來。我要你放心，我保證運到你家門口。 步入老年，我們常掛嘴邊的話題是民主法制，歷史教訓。你跑國外的趟數多，在國外一呆幾個月。你讀了不少外國的書報雜志，把國內和國外的事情對比起來看，對現代文明有真切體會，感受深刻，一肚子故事。你說，域外國家，民主政治的一大特色是，對普通人的生活干預極少；對官員的言行監督極嚴，防止他們官僚化。像我國發生腐敗潮的事，民主國家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官員腐敗一露頭就被媒體曝光了。一張選票在手，當家作主感，覺得實實在在。你說，無論談論現實問題還是歷史問題，都要尊重事實，讓事實說話。你說你贊同尊重事實，就是尊重真理的說法；罔顧事實，就是不講道理，沒得談了。你繪聲繪色的講述，像給我上課，擅于辭令，是你作為有名語文教師的一大功夫，深深感染著我，令我口服心服。我說，孫中山說的“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觀。你我保養身體，爭取多活幾年，看看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發展世道。堅信中國的前途是光明的，我們的后代子孫－定會比我們活得好。 為知識分子在整風反右中的不幸遭遇鳴不平，是你忘不了的話題。每說到此，你心情激動，我總勸你，你大學里的老師，人品和學問，深受師生尊敬和愛戴，結果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你們思想上和感情上想不通，其實凡有正義感的人，都會想不通。我完全理解。但歷史已有定論，就把這一頁掀過去吧。你說，對百分之九十九九的右派，承認對他們弄錯了，摘帽改正。但是反右中還殃及更多的人，恐怕就不止幾十萬了，所謂的中右問題，至今并沒有說法，因為這是暗地里的做法，不給本人見面，只塞進本人一生一世見不到的檔案袋里。你說你的檔案袋里就有，是文革中軍代表告訴你的。我勸你不必再為此勞心傷神，向前看就樂觀，右派分子照樣當國務院總理，還不說明問題嗎？ 我一再建議你搬回到新世紀花園來住，朋友聯系方便，子女對你可有所照應。我還要你什么時候帶我去體驗一下你的衡溫住所的享受。我甚至直截了當地對你說，一個老人獨自終年呆在衡溫箱里，不見得有多少好。 六十多年與你的甚密過從結束了?，F在跟你說這些，還有何用？自古人生誰無死，但你走得太匆忙，聞訊不免使我心碎。從此，最好的談話伙伴沒有了，心情的落寞和荒蕪，誰能知我萬一。幾天來，想你不斷，給你寫了這封傾腸倒肚、言猶未盡的信，但又不知寄向何處。嗚呼哀哉！你走了，就走好吧。愿你在天堂與鳳星嫂相會，聯袂遨游長空，祝福祖國文明富強，人民幸福的指數，在世界排名中日益靠前。你們情留人間，朋友們不會忘卻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