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0年初，文革中我全家被下放回到老家丹陽縣延陵鎮。我1944年離開延陵，26年沒有回到過老家，因為老家早已沒有親人。重回老家，很多老一輩鄉親已經離去，不免生發物是人非的感慨。不過熟悉的老鄉親依然對我非常親熱，“川川、川川”?(小時候我名振川)?地叫我。很多人常常跟我帶下鄉的母親(岳母)?說起我的家史及我的身世，用他們的話說，他們看著我像草窩里的冬瓜——自滾大的。 一次走過天開叔的家門口，被叔叔嬸嬸瞧見，一把拉我到他家坐坐。天開叔和天開嬸都是心直口快的熱心人，見到不平事，仗義執言，好打抱不平。天開叔有文化，市面上走走的人物，女婿是38軍營教導員，家庭成分下中農，政治上可靠，在隊里、公社里算說得上話的人。 天開叔問我，怎么得罪無錫教育局的造反派了？ 我回答道，也算不上什么得罪。他們要我參加他們的造反組織。我說，我們大批判小組四個人，三位黨員科長，一位民主黨派副局長，要參加就一起參加，參加造反組織是志愿的；如果只讓我一人參加，不讓他們參加，我覺得說不過去。本來，說實話，在我眼里的造反組織，參加不參加都無所謂?？删蜑檫@件事，惹惱幾個造反派頭頭，他們耿耿于懷，其實我又沒有與他們斗過什么。這些造反派，思想狹隘，派性思維——非我即敵，一旦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掐了他們半點毛，非不給你好日腳過，甚至把你往死里整。 天開叔說，你們教育局來調查你的人，一點水平沒有，一聽就覺得他們派性十足，說話不上路。城鄉造反派的德性都差不多，什么叫流氓無產階級，我們沒有研究，大概就是有這種德性的人。他們異想天開，先想定你地主。我一聽就好笑，便問他們，你們見過地主沒有。土改的時候，他還未成年，他小時候的生活，還不及我門貧下中農家的子女。我們家的子女，好好壞壞，生活在父母身邊，由父母呵護著。他自小失去父母，鄉親們同情他，看他可憐，給他點破衣爛裳，給他點舊鞋穿穿。早早就出去學徒。你們為什么不去調查調查他的真實身世呀？論出身成分，他是工人階級一分子，一點不比你們推板吧。 后來，他們又來了，硬想定你地主家庭出身，想要生產隊給他們出個證明材料。那次我真有點火了，我對他們說，土改劃成分，是貧下中農作的主，土改總不是修正主義路線吧，土改定下的成分都存檔到縣里，你們說改就好改嗎？ 被我辣辣響教訓一頓，從此他們再也不來。 聽了，我對天開叔說，派迷心竅，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但我并不怪他們，因為這一切，都是當時的時勢造成的，造反派差不多都是這種德性，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在統一號令下這么干的。 天開叔聽了我前前后后一番話，點頭笑了。他對我說，本來我想找機會勸勸你，不要把被下放這件事過份放在心上。我們農民，多半會看天氣，我相信雨過必會天晴，日子總能過得去，好起來的。聽你今天一番話，你的精神境界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完全放心了。 叔叔嬸嬸一再關照我，你們一家人下鄉來，生活上有個適應過程，遇到困難，盡可找鄉親們幫忙，大家會幫你的。我們一輩子在鄉下當農民，不是天天照樣過嗎！ 那次與天開叔和天開嬸談話的情景，過后想想很動情，一連幾天在腦子里轉悠，揮之不去。我覺得他們看問題的水平，一點不比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低，而且來得實在。于是我用心地把那次談話的主要內容記下了。如今，偶爾翻出已經紙張發黃當年的日記本，看到上面這篇談話記錄，覺得它是一段特殊年代的特殊歷史記憶，蠻有意思，勿應忘記，可以留給后代人看看。今特公諸于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