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春，陪大兒子到無錫做扁桃體摘除手術，因為他常發扁桃體炎。 我家樓上樓下五間住房，在全家下放時，狠斗“私”字，處理了。到無錫，住在十多年的鄰居莫廷馥先生家灶間里，莫先生為我們準備了床鋪。 莫廷馥先生是資本家。他開辦的布廠及大部份房產，被公私合營，成為資方人員。文革中家破人亡。他還乘火車到丹陽來看過我們。文革后，我回到無錫，我們聯系更多。他交代其子女：“我身后，你們有事就找姚伯伯?！? 怎樣和資本家交上朋友，而且，成為一定程度上的至交？這是后話。我在搜集資料，準備專門寫他。 為什么選擇到無錫做手術？也是出于對朋友的考慮。 醫院護理部主任的堂房嫂嫂，她的好朋友，是有名的五官科主任。請這位主任操刀，理想，放心。的確，手術很成功，服務到位。 有位姓袁的學校工友，老伴的同事，聞訊我帶兒子到無錫做手術，趕來看我們。為了給術后的兒子增加營養。他每天燉一碗雞蛋糕，用保暖瓶盛著，乘車加步行，午飯前準時送到。 一碗蛋糕，如雪中送炭。我告訴兒子： “這不了情，該終生不忘！” 一位老師，從工友那里了解到我們在無錫。他買了副食品，趕來看我們。再三約定，我們回丹陽前，他在“鴻云樓”為我們餞行。一天晚上，我們應約赴宴。他點了很多菜，在那個年代看來，近乎奢侈。而他則說：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心意。 回想我們當年在無錫的時候，也沒有如此交往過?；茧y見真情——一點不錯。 我回到無錫，這位老師是重點中學高中數學教研組長，市人民代表?？上?，老天有眼無珠，不肯假年，不久他因癌癥而被奪去生命。 據說，他臨終前了下話： “你們有事就去找姚伯伯”。 朋友，就是朋友。我可以告慰這位朋友的是： “你囑咐的，我盡力了?！? 我忘記不了一個有趣而似荒誕的故事。 前面提到我們的堂房兄嫂，都是規規矩矩做人，認認真真做事的老實人，可是，這樣的老實人，文革中也在劫難逃。在防疫部門任職的堂兄，作為“臭老九”，率兒女下放蘇北農村。護理部主任的堂嫂，因解放前在國民黨辦的醫院工作過，在清理階級隊伍中接受政治審查，關在牛棚里。 一天夜里，嫂嫂拿著兩塊普通蛋糕，來看我們。進門淚水洗面，她說： “振川弟（家人叫慣的小名），我知道你們來無錫，想來看你們，但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招待你們?！?“嫂嫂，你別這樣。你來看我們，就夠好了”。我問道：“你的問題怎樣了？” “他們逼我承認解放前為國民黨的大官當過什么特別護理，而且服務殷勤，懷疑其中有什么政治勾當。這種沒有影子的事，我不承認，他們就每天半夜開始斗批我，不讓睡覺，拳打腳踢?；畈幌氯?，是遲早的事?！?面對凄慘情景，我無言以對。我說： “在鄉下，我搞過一段“一打三反”運動。逼供信，是運動的普遍規律。被審查的人，頂牛，只能吃苦頭，甚至想不通自殺了。也有調皮的，你逼他說什么，他就順著你的桿子爬，胡編亂說。結果，到頭來，他倒沒事，賠禮道歉的，卻是搞他的人。嫂嫂：你能不能試試”。 “子許烏有的事，承認了，將來怎么辦”？ “好辦。待政治氣候好轉，來個‘斗私批修’，就說：為了蒙混過關，免受皮肉之苦，我編造了假話，欺騙了組織，特此檢討。一切以內查外調的事實證據為準。這一來，把說過的全翻掉了?！?嫂嫂居然照做了。真的，就此放她過了關。從此，除了每天打掃廁所之外，就是學毛選，倒也輕松安頓。 運動后，結論證明：嫂嫂的歷史是清白的。 歲月流逝，時過境遣，只有患難真情，是永不泯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