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代，有個蠻不講理的習俗：重男輕女，不讓女孩子讀書識字，美其名曰“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母親小時候被視若掌上明珠，我外公自己就是私塾先生，卻不讓女兒識字，誤了她的一生，也讓我這個外孫想起來就憤憤不平。 吳先生的私塾里從來沒收過女孩子。這天，原先潘家富的座位上，來了位穿花衣裳，年齡比我大得多的女同桌。她端端正正地坐著，我不知好歹地探出頭盯著她看。鵝蛋臉、大眼睛、臉色白里透紅，身上還透出淡淡的香氣。 吳先生在水板上寫了“王淑嫻”三個字，介紹道：“今天你們多了個大姐姐，名叫王淑嫻，他是常先生的學生。常先生的私塾不辦了，她到我們這兒讀書……”同學們聽了，也不知道鼓掌歡迎，只曉得像看新娘子似地圍著她看。她呢，低著頭，端坐著任由我們欣賞。吳先生也不阻攔，好像她的美就應該讓大家分享。 后來聽人說，王淑嫻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如今落難了，暫時寄養在親戚家，情節有點凄婉悲涼，跟戲臺上演的小姐落難有點像。 吳先生的人情世故，處理得當。他見王淑嫻孤獨苦悶，便在講“聽”字時為她編了首兒歌，讓大家跟著唱：“王家小姑娘，躲在耳朵旁，十四歲一心上學堂?！比湓?，將繁體字“聽”字的結構全講明白了。王淑嫻聽了，也露出珍珠似的白牙甜甜地笑了。 王淑嫻就坐在我旁邊，她身上的香氣我聞得最多，她幫我做的事也最多。我帽子戴歪了，幫我摸摸正。紐扣沒扣上，幫我扣扣牢。手上有墨汁，幫我洗干凈。高樹生又回來上課了。王淑嫻見他拖鼻涕，就送給他一塊小手帕。真奇怪，這家伙好像把手帕藏了起來，但從此不再拖鼻涕。 自從來了王淑嫻，我們這群孩子便有了個大姐姐。相互間有了糾紛，都向她告狀，找她評理，口口聲聲大姐姐。這下，吳先生也有了個好幫手，有時外出會朋友，整天不回來，就讓大姐姐領著我們背書識字。難怪過去常先生常到這兒半天不回去。 王淑嫻說話時輕聲慢語，做事卻手腳勤快。她放學回家沒一會兒，就趕回課堂，為大家掃地抹桌子，又將吳先生的茶壺筆墨紙張收拾得整整齊齊。課間休息時，我們只顧奔跑打鬧，她去幫吳師母淘米洗菜做會兒家務事。 王淑嫻那不急不忙、不聲不響、文靜又大方的形象令我難忘?；叵肫饋?，對她的美貌，已漸漸模糊，但一想到她，那種沉靜、文雅、端正、溫和、親切的影子油然而生。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氣質”吧？ “氣質”，指人的相當穩定的個性特點。王淑嫻的美好，就在這個“淑”字上?！笆纭弊质莻€形聲兼會意字。左邊的三點水是形符，“叔”字是聲符，讀shū，有美好的意思，與三點水結合，表示清澈潔凈的水是美好的。本義指清澈、潔凈，由本義引申指善良美好。正因為這樣美好，《詩經》中才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千古絕唱！ 王淑嫻名如其人，這一個清純秀麗的“淑”字，仿佛是為她量身定造的。 日月如梭，一晃六十多年過去，我想輕輕問一聲：淑嫻大姐姐，你還記得當年你身邊坐著的那個小弟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