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7-04 上午 /閱讀:2265 /評論:3
寫了幾篇回憶文字,養成一個習慣,睡在床上,常常把過往的人和事,從角角落落里找出來,想上一遍。 有件事,我想的很多,而且涉及的當事人大多還在,本不想說,偶爾老伴聽了,她也好幾回勸我不要說。我捺住著,捺了些時候,還是捺不住,感到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事情是這樣: 我們局里一位副局長,地下黨員,父親解放前在大洋橋沿河,開爿輪船(貨運)公司,公私合營時給國營公司了,家庭成分資本家。 文革中,副局長屬于當權派,是貫徹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黑干將,理應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和審查??墒?,這位副局長支持少數派學生,參與派性紛爭,并隨少數派學生逃在外地。 年近古稀的母親,對獨生兒子的下落放心不下,常到局里來打聽消息。機關造反派,恨她的兒子,連帶記恨老太太。每當老太太進門,總罵道:“死老太婆,又來做啥?” 老太太倒也掘強,每次問她,她總說:我來找兒子的。 一段時候,社會上掀起抄家熱。地富反壞右,資本家、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屬抄家對象。造反派和革命小將,可以不要任何手續,想抄誰的家就抄誰的家,抄出的金銀細軟,文物收藏,不出任何憑證就拿走,看不順眼的古董擺式,亂砸亂甩。 老太太一次到局里來,進門就被機關造反派揪到辦公室,三位女同志對她搜身。他們的本意,想搜搜老太太身上有沒有金銀手飾,銀行存單,搜到當視為剝削來的財產,應沒收。結果,他們想搜的東西,沒有搜到,卻在老太太棉褲內,發現一枚毛主席像章。這還了得,侮辱偉大領袖,是現行反革命行為的頭條罪狀。不由分說,老太太當即被扭送軍管會。軍管會也不敢怠慢,來個“從重從快”,大會斗,小會批,游斗后,以現行反革命罪,老太太被判刑入獄。 造反派頭頭,派性膨脹,頭腦發熱,異想天開,還想將這位副局長定階級異己分子,叫他們一家人永世不得翻身。因為外調發現,他家領定息的名單里,這位副局長名下領過定息。于是,他們以市教育局革命領導小組名義,正式行文,將定性材料上報軍管會審批。 老太太從被捕起,口供始終如一。她說: “看到社會上的人,佩戴毛主席像章,作為革命干部家屬,我也選購一枚精致的像章,佩戴在胸前。但我每到局里,造反派見我佩戴像章,就眼脹,罵道:‘臭資本家,你有什么資格戴毛主席像章?’一邊罵,一邊動手動腳,搶我的像章。這次我到局里去,進門前就把毛主席像章摘下來,放在褲袋里。搜身時,給她們發現,就說我是現行反革命。又不準我申辯”。 粉碎四人幫后,老太太出獄。 一次,副局長遇見我,他說:我娘在獄中,口供始終不變。當初搜她身的三位女同志,有兩位已改口,說像章從老太太褲內哪里搜出來的,她們沒有看清。只有那位童工出身的黨委干部,堅持說是從老太太褲檔里搜出來的。 副局長的話,其意明顯,是要我出面做做工作。 人人知道,家里出個反革命,背上這口黑鍋,不但珠連到九族,還累及后代。 說實話,我對此事,一開始就有看法。憑直覺,我不相信老太太是反革命。因為,文革時,胡鬧的事太多了。如寫標語,把萬壽無疆,寫成“無壽無疆”,雖屬明顯筆誤,但可定你別有用心。 我在鄉下搞“一打三反“運動時,有個近乎惡作劇的故事。 一位年近古稀的老貧農,天天掛著“現行反革命”的牌子示眾。這是怎么回事?經了解,當時到田頭集體勞動,都帶著毛主席像。一次,一陣風把毛主席像吹走了。他笑道:“快來看,毛主席滾了”。結果,這個舊社會討過飯,大字不識一個的老貧農,因一句戲話,就成現行反革命。還是我想法走過程序,把他解放的。 我找三位女同志中的一位(她曾是我科內的科員)詢問,她說她確實沒有看清楚。 于是,我找到那位黨委干部(她已調出機關),向她轉述了副局長的話,勸她正確對待。她卻仍然露出一臉的不情愿。我不得已亮出觀點說: “說到底,即便老太太有像你們說的那種極端行為,那也是文革中破壞了我們黨對資產階級早就承諾的政策,把他們逼到絕路上引起的。是我們不執行政策在先,才引起她的不滿;何況,定她罪的證據不足”。 對我的話,她顯然轉不過彎來,但她說不出辯駁的理由。 現在想來,那個年代,制造一個“反革命”,太容易了! 這筆賬,也不好全算在造反派頭上,因為造反派頭頭的極端行為,也是受文革大形勢的驅使的。 再聯系現實想想,我國司法制度如不改革,不完善,依法治國不落實,老百姓能享太平嗎? 人們對習總書記為首的黨中央,強力推進的改革,在叫好的同時,不無擔心,未恐因阻力太大而不能進行到底,凡吃過舊制度苦的人,懷有這種心情,當可理解。
這一篇回憶文字可以從許多方面去做深入的思考。雖然是個人的回憶,但確實可以對未來產生影響。
一個人在那樣的大背景下做了錯事,是不是可以因為大背景如此,不少人都如此,就不用認錯呢?法律也許無法追究其責任,但是在道德上呢?特別是這個人依然堅持把錯事當立功呢?
伍先生自述寫作回憶錄的心路歷程給人以頗多啟迪,其中一條,在深入回憶往事時,必伴歷史的反思。我們身處社會主義發展的初級階段,反思是探索前行的必由之路,是對實踐“試錯”即投石問路的及時總結。老一輩目睹、親歷了多次折騰,通過反思,留下經驗與教訓,這是寶貴財富。伍先生人生經歷豐富,為國、為黨、為民,他的回憶題材豐富,多伴對歷史的深切反思,無論動機與效果都是十分積極的。本文所涉人與事,在那個特定時期,并非罕見。作者在文尾所說的話,實乃大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