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上小頭頭沒多久，就帶著小伙伴們干了一件讓我悔恨一輩子的事。我從不提這件事，可如若再不說出來，便是不知錯、不認錯，那更是錯上加錯。 那是我家搬到楊集鄉頭幾個月的事。一天中午，母親到外婆家去了，我和老祖母坐在門口小方桌上吃飯。忽然，院子的大門被推開，跌跌撞撞進來一個人。他穿著破破爛爛的長衫，腳踏著草鞋，駝著背，雙手抖抖地伸出破碗，向老祖母討飯。老祖母給了他一塊山芋，他抬起頭來接時，我嚇得“哇”的一聲，嚇得差點昏了過去。這人的眼皮翻開，猩紅一片，他那嘴巴歪到一邊，滴滴答答地淌著口水…… 老祖母見我嚇得這樣，隨手拿起拐杖，趕他快走。那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院門。 第二天，這人又來討飯了，老祖母怕他又嚇著我，攔在門口，不讓他進院子，還用拐杖趕他走。母親見是討飯的，就盛了碗飯，送到院門外，倒在他碗里。老祖母一看，生氣了。說母親手里的碗，碰到了討飯碗，氣得一把從我母親手里奪過碗，摔在地上砸碎了。我從沒見過老祖母發那么大的脾氣。她還揚言說，寧愿回建湖女兒家去，也不住這兒受氣了…… 真正受氣的是我母親，她含著淚，把地上的碎碗拾起來，攙著老祖母回屋，連聲賠不是。這天中午，母親和老祖母都沒吃飯。我放學回來，看到母親眼睛紅腫，肯定是哭成這樣的。就這樣，我恨死了這個像鬼一樣的討飯的。 聽長順說，這人名叫小牛，是馬蕩人，他爹當過土匪，被政府槍斃了；他媽改嫁了，現在就剩下他一個人…… 我一聽他爹是土匪，更加恨他了。這天，我約了萬全、金富幾個人，守在路口，說要把他趕回馬蕩去。事有湊巧，小牛從楊集大橋那邊過來了。我見他走近了，就撿起地上的土塊擲過去，“啪”的一聲，在他頭上開了花。見我動手了，金富和萬全也向他扔土塊。這時，小牛像瘋了似的，狂奔著，撲向個子矮小的金富。金富嚇得扭頭就逃。我可不能讓小牛傷著金富，我隨手撿起土塊，追著小牛，使勁砸過去。我還指揮萬全，快去喊長順、 長富過來支援。 小牛見追不上金富，又回轉身來追我。這時，聞訊趕來的長順、長富也投入了戰斗。我們一起向小牛開火，幾個人像圍剿野狗似的，將小牛趕回楊集大橋，看著他跌跌撞撞地向馬蕩方向逃去…… 我們得勝而回。我心里既緊張又興奮。我打敗了妖怪，我為母親報了仇。 晚上，母親交給我一個小包袱，放進我書包里。里面有幾件父親的舊衣服和一雙布鞋。母親悄悄說：“明兒交給那討飯的。你不要怕，他是人……”我沒敢對母親說實話。第二天，我希望能在楊集橋頭看到小牛，但再也沒見過他。 母親說得對，他是人，而我把他當作怪物虐待他、傷害他。我不能因自己年幼而原諒自己，我應該向小牛懺悔，才能使我心靈得到一絲平靜。幾十年來，我常常責怪自己，我曾帶著小伙伴，像圍剿動物一樣追打過小牛。他是個殘疾人，我真的不該那樣傷害他。 一個“悔”字，最能表達我今日的心境。這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左邊的豎心旁是形符，表示心理活動。右邊的“每”字是聲符，讀měi。指“心中恨自己”?！懊俊弊稚厦媸遣菽?初生的樣子，下面的“母”字為“眾子女所出之母體”，有“眾所出”的意思。用在這兒有不斷往上茂盛地生長的意思。指悔恨者不斷地責怪自己?！盎凇弊值谋玖x指后悔，懊惱，如： 悔過、悔改、悔悟、悔罪、后悔、懺悔、痛悔、追悔、悔不當初、悔之莫及…… 以上這些詞，對我來說都用得上。感謝母親一句話，讓我徹底認了錯?！八侨?！”對人要尊重，你無權傷害人，虐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