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連降四級、重讀一年級的事，并未引起父母注意。那時候農村沒什么正規小學，正處于私塾跟小學交替時期，父母沒問過這事。引起父親奇怪的是：你怎么整天跟這幾個孩子在一起？他問我：“你跟誰是好朋友？” 我如實相告：“我跟長順、長富、萬全……”我把五個人的名字說了一遍。 父親又問：“那么，哪個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呢？” 我說：“長順、長富……”我把名字又說了一遍。 父親不高興了，再問：“我問的是，你最最最要好的朋友是哪一個？” 我眨巴著眼睛，認真地回道：“沒有！我最最最最要好的朋友是長順、長富、萬全……” 父親失望地擺擺手：“你沒聽懂我的話……” 誰沒聽懂誰的話？這有點兒糾結。成年人跟孩子有時候無法溝通，這跟各自的觀念不同有關。父親經歷社會磨難，閱人無數，已把人群分成三六九等，遠近親疏，各有不同。而我則停留在“人之初，性本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原始階段。我對小伙伴們一視同仁。我評價他們毫無顧忌，這，大概就是童言無忌吧？ 過了幾天，我的童言無忌，惹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母親去看望外婆了，家里由老祖母照料我。 這天，老祖母正忙著為我燒菜做飯，后村的吳三媽，拿著布料來請我母親裁件衣裳。她見我母親不在，就坐下來跟我老祖母閑聊起來。 吳三媽跟我母親沾點兒親，但很少來串門。老祖母熱情相待，停下手里的事，陪她聊天。張家長、李家短，聊了好一會兒，直到鍋里的飯有糊味兒了，吳三媽這才起身告辭。 老祖母將吳三媽送出門外，還再三叮囑：“沒事來坐坐啊……”她回到屋里，見一鍋糊飯，氣得埋怨道：“這個人真是爛屁股，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聽了，警告老祖母：“你這樣不對。當面請人家常來坐坐，背后又罵人家爛屁股！我要告訴她，下次來，早點兒走……” 老祖母揚起手：“你敢瞎說，我打不死你……” 事有湊巧，第二天我在長順家見到吳三媽，我一本正經地說：“三奶奶，我奶奶說你是爛屁股。下次你到我們家，就坐一會兒，要不飯就糊了?！?吳三媽一聽，氣得臉鐵青，扭頭就走，從此再也不上我家門。后來還是我母親多次上門賠禮道歉，送衣料，裁衣裳，這才收場。 為這事，我的嘴巴子，不知被母親揪過多少次。 新年里，父親常在灶臺上、堂屋里貼上“童言無忌”四個字，意思是說，孩子說話，不必忌諱，即使說了不吉利的話，也無妨，不要放在心上。當然，你可以理解為，孩子心地單純，講話毫無忌諱，有什么就說什么，就像我當面說吳三媽是爛屁股一樣。 “童言無忌”這四個字中，最關鍵的是“忌”字。這“忌”字是個上下結構的形聲字兼會意字。下面的“心”字表示與心理活動有關。上面的“己”字是聲符，讀jǐ，本義指心里憎惡、怨恨。用“己”字作聲符，突出這是切身感受?！凹骸本褪亲约?，凡忌恨別人者，都是恨別人超過了自己，所以古人用“己”字作聲符并會意?！凹伞弊钟稍鲪鹤優椤岸始伞?，如忌才、猜忌。 在復雜的怨恨、妒忌的心理中，也有擔心害怕的成分，所以“忌”字又有顧忌、忌憚、諱疾忌醫這類詞。正因為“忌”有擔心、顧忌的成分，所以凡需避免的事也用“忌”，如忌嘴、忌諱。進而也有戒除的意味，如，戒煙忌酒。 “童言無忌”，既有沒有忌諱，也有不必忌諱這兩層意思。 有句外國諺語說得好：“謊言若能使人心安，勝于直言使人心煩?！蔽以缰肋@個道理，就不會當面說人家爛屁股的混帳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