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家庭是階級的起源；隨著家庭的出現，階級就產生了。究竟怎么回事，我沒有研究。但是我想，在當今世界，家庭概念無論如何是不會淡出的。人們思想中，現實生活中，家庭意味著溫暖美好，心心相印。 我自幼對家庭印象比較淡漠，因為我二歲死娘、三歲死爹，體會不深。倒是對革命大家庭有體驗、感觸。 1949年5月，我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當時團組織還沒有公開，因為上海還沒有解放。入團后，成有組織人了，生活在革命大家庭里，一切都感到新鮮。 我們綢布業團支部有四十多位團員，我任支部書記。團員青年，十八九歲，思想活躍，業余時間，大家圍坐一起學政治，談理想，相互切磋鼓勵，充滿青春朝氣。 入團后，不少人開始重新選擇人生道路。有參軍的，報考革大的，支援東北建設的，也有重回學校讀書的。他們離開時，說了不少感謝團組織給他們政治開蒙的話，引導他們走向新的人生路，充滿對前途的憧憬。每當團員青年離開時，團支部開歡送會，互道珍重，簽名留念。支援內地建設的，或重回學校讀書的，團支部發動大家向他們贈送禮物，表示心意，對走上新崗位的同志也不無小補。這些活動，使團員青年深深體驗到革命大家庭團結友愛，濃濃同志情意。 那辰光干部作風好，注意與群眾打成一片，可親可敬。 記得第一次通知我去參加蘇南區團委書記周克同志召開的座談會，我急得晩上睡不著覺，不知去講什么好。到會上，聽了工廠團委同志講了青年工人的思想，學校團委同志講了青年學生的思想。周克同志要我說說店員青年的思想。我說，我接觸了解到不少青年人仍顧慮較多，有人對革命形勢發展還在觀望，怕有翻騰。有人怕參加政治活動，引起店里老板反感。有人對政治活動缺少興趣。我們發動團員團結他們，主動吸引和帶動他們參加一些活動，借一些革命書刋給他們閱讀，相信大多數人會進步。有人參加幾次活動，就要求入團了。說明青年思想工作有效果。周克同志聽了我的發言，表揚我說的實在，我們對靑年的看法是對的，工作做得不錯，有成效。周克同志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的有影響的領導同志，感到特別親切，他的話給了我很大鼓舞，特別增添工作底氣。不久我被選為店員團總支副書記。 我心目中的革命大家庭，就是為了一個共同革命目標 ，大家走到一起來，成為志同道合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生死與共，團結友愛，相互關心幫助。 為了維護這個革命大家庭，我們可以不惜一切，直至生命?？姑涝?，我跪在毛主席像前，要求參軍。響應號召，帶頭捐獻飛機大炮，每月工資留下基本生活費，傾其所有。真可說是捧著一顆滾燙的心，進到革命大家庭里來的。 進入機關，當了干部，環境變了，經歷的事情多了，思想起了波瀾。 最使我想不通的是，革命大家庭里，有時對待革命同志這樣那樣的問題或錯誤，那種太不近人情、甚至蠻不講理的做法。 我第一次參加機關內部審干肅反運動，審查對象是我所在的市總工會文教部一位很有才華的青年干部。解放前他就是革命歌詠活動的積極分子，與地下黨員有密切聯系。建國前參加工作，成革命大家庭一員。審干中，他主動向組織交代，解放前他在北方交通大學教務處當事務員時，曾發給他填寫一張什么表格，他說他沒在意，也沒有填，一直壓在抽斗里。事后想想，可能要他參加什么組織，但他沒有參加，更沒有任何活動。審干中對他這段歷史進行審查當然是必要的。但我想，他有勇氣主動向組織交代，說明他對組織信任，相信自己政治清白?？蛇\動一來，他成了懷疑對象——懷疑他參加特務組織，認為那時教務處就是監視破壞學生運動的。于是對他實行隔離審查，我參加小分隊，日夜輪番對他進行逼供。他呢，說來說去就他交代了的那幾句話。外調中，也沒有發現什么實質性問題。那當口，他剛新婚幾天，就攤上這樁倒霉事，心里什么滋味，可想而知。我一面扳著面孔，對他幫助，逼他交代；一面內心對他不無同情。盡管審查結果并沒有發現什么新問題，但就一直把他掛在那里，從此在他心里蒙上抹不掉的陰影。這件事使我覺得，革命營壘內，有時也會對自己隊伍的同志呈現無理、無情乃至冷酷。 最近我購得《丁玲傳》上下兩冊。一看，又是那位任職于國家級出版社、極有才華和思想深度高度的資深編輯，策劃和編輯出版的。之前，作為朋友，她曾送我也是她策劃和編輯出版的《我們三代人》一書。北大資深教授湯一介先生寫的這本回憶錄中，講到文革中奉調去參加“梁效”大批判組，發生在毛主席及中央高層的那些實實在在事，引人深思。我讀了不止一遍，讀之余想，作為國家級出版社，策劃編輯出版這樣的書，一要勇氣，二要智慧，實在不易，佩服之至。 展讀《丁玲傳》，對發生丁玲身上那些事，真可說，感慨萬千，不由己出。綜觀丁玲一生，正如書的序言的題目----與革命相向而行。她年輕投入革命，與丈夫胡也頻一起從事地下斗爭，出生入死。丈夫被國民黨槍殺后，她堅持斗爭，參加左聯文化運動，站在魯迅旗下。后奔向延安，繼續從事進步文藝工作，深入部隊和農村，寫出大量優秀作品。她是我國斯大林文學獎唯一得主。她與毛主席和許多老帥及革命前輩多有交往，應該說他們是了解她的。新中國成立后，進入北京，一度擔任文化部門領導人。展現在人們面前的她那些有根有據的革命經歷，尊她黨的好兒女，我以為多數人不會反對的。我讀過她的作品，和許多青年一樣，是她的崇拜者。至于說她也有缺點和錯誤，那是不足為奇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但書中展現的，在革命大家庭里，像丁玲這樣的兒女，所遭遇的種種不幸，經受那么多殘酷和痛苦，那么不通人情，實在教我想不通。 掩卷聯想到，我置身于革命大家庭里所經歷的那些事。歷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整風反右運動，反右傾運動等，我都經歷了。憑著工人出身的階級感情，我都站在響應黨的號令立場，積極投入運動，用現代的話說，都是正能量。但我信守實事求是，決不做落井下石，墻倒眾人推，踏著別人的肩膀乘機往上爬這類事，以此作為我做人的基本準則。 現回想起三件事，挺有想法。 頭件事是，反右運動中，把機關黨總支書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市總工會機關整風，工會干部對工會領導先進生產者運動不力有意見，認為工會作用和威信下降，許多工人對工會有看法，不那么熱心了。意見所反映的是事實，但這不是地方工會所能決定的——這也是事實。因此，對這類極具煽動力的意見，主持市總工會工作的領導人，壓制提意見是明顯的，因為這位總支書記是機關整風領導小組成員，他了解情況。于是他仿照我的筆名，向當時的無錫市委機關報——《工人生活報》寫稿，揭露市總工會領導壓制機關干部大放大鳴的做法。此稿在報紙頭版刊出后，全市反響很大。到反右中，這位總支書記被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運動中，我一方面批他，一方面暗自想不通，雖然事實如此，但不至于成敵我矛盾呀！ 二件事是，1959年反右傾，我所在的教育局機關，重點批判對象是中教科長。他六個年幼子女，妻子家庭婦女，靠他的工資維持一家人生活。遇到子女上學，或家人生病求醫，向機關申請點困難補助，總是七折八扣。到學校兼課，得到點兼課金補助家用，常聽到閑言碎語。凡此種種，他不免發發牢騷，說些“飽漢不知餓漢饑”之類的話，寫了些發泄前途暗淡，不為人理解的詩文，于是被上綱政治問題，列為反右傾運動重點批判對象。加上他一度被派去參加民主黨派，貫徹黨對知識分子團結、教育、改造的政策方針；按他的思想體系，實踐中難免團結有余，教育改造失衡。對他的這些問題，我認為，上綱上線至多是個人主義、政治覺俉不高，對教育局領導不滿，無論如何放大不到對黨離心離德、甚至反黨的高度。他作為解放初就入黨的黨員，為家庭生活一些事，決不至于對黨失去信心?？墒?，運動中就是把他的言論當作對黨不滿、離心離德、發展下去就是反黨來批的。矯枉過正是政治運動一貫做法。但對當事人說來，一時想不開，感到絕望，也常見的。我一向佩服這位同事的文化功底，他本是位很有學識功底的語文老師，我一向尊他為師，工作上學問上常向他討教。批判會上，雖然我照樣板著面孔批他，但會后多好言相勸。中午休會，常拉他一道到崇安寺皇亭面攤上吃面，一路勸他相信黨的政策方針，希望他早日說清問題，檢討過關，不背政治包袱。因為我聯想到，運動中因一時想不開而自尋短見的例子。 到運動掃尾階段，他被調離機關，去學校教書。一次我到他府上看他，見面我說了一句：塞翁失馬。他緊握我手，我們悄然一笑。 凡參加運動的人都要寫個人總結，檢討自己在運動中的表現。我寫的，除了運動受到的教育外，就是檢討自己溫情主義，缺少有的人那種斗爭狠勁，思想比較右傾。按我的自我思想總結，提拔干部蕩然無份。 第三件事是，文革中發生的事情就更不可思議了。毛劉關系變故，結果劉被置于死地，慘不忍想。最親密戰友和接班人，上了黨章的，到頭來叛逃，一家人摔死在異國他鄉。許多出生入死，和毛主席一同打天下的一代開國元勛、功臣，被整得死去活來。這悲慘情景，我們親眼目睹，深有體驗?，F在思忖起來，仍萬思不得其解。 這些事，太傷感情，戳心境，到頭來必遭報應。蘇聯的教訓活生生擺在面前。蘇聯面臨解體時，兩千多萬黨員不是奮起保衛蘇共和蘇維埃制度，而是眼睜睜看著它們消亡解體，紛紛退黨。蘇聯動蕩那年，正巧我小兒子在莫斯科，他回來告訴我，看到大街上刷出的標語寫著：白癡和受騙上當者才相信共產黨。他說看了叫人心痛。就今天來看，發生在革命大家庭里的事，絕不是小事。 我置身于革命大家庭六十余年，酸甜苦辣多有體驗。不禁想，現在黨章上寫明，中國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同時是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先鋒隊。按我的理解，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就是一個命運共同的革命大家庭。所有家庭成員——不論祖宗八代是什么階級——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需求，就是我們奮斗目標。進入新時代，我們應當過新的政治、文化、社會生活。 我們這代人，美好生活的需要，首先就是安穩，不折騰，人人享有安寧祥和，活得有尊嚴，這是最主要的。 十九大以來，以人民為中心，繪制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大家庭宏偉藍圖，鼓舞人心，為世界矚目。我們感到中國人民很幸運，趕上新時代，有幸福的今天，更有美好的明天。 對過去曾經發生的那些不愉快事情，教訓是花了代價的精神財富。為了杜絕今后，我想到習仲勛同志講過的話，要立法保護不同意見。過去，大量冤假錯案，大量重大決策失誤，教訓就是出在沒能正確對待不同意見，黨內直至黨的高層領導，一概如此。有人說，有理沒處說，不能說，皇帝老子是金口，專權獨行，就是封建專制?，F在，決勝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奪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更要聽取不同意見，凝聚廣大干部群眾智慧。如不立法保護不同意見，缺少寬松活躍的輿論環境，是不可能做到的。還有，萬里同志提出，黨內黨外都要貫徹二百方針。還有陸定一，這位無錫老鄉、黨和國家老資格領導人，文革后他經過深沉反思，痛定思痛，留下最后遺言：要讓孩子讀書，要讓人民講話。這三位革命家的意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們不能不佩服他們的遠見卓識，至今仍有現實針對性。 建設革命大家庭，黨內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是客觀存在，正確處理是篇大文章。前人受歷史局限，沒有解決好。今天，以問題為導向的改革，永遠在路上。我們堅信，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有智慧和能力解決問題。我們翹首以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