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我跟小伙伴們分別六年，相逢時，竟是那么一種殘酷、痛苦的景象。人世間，還有比這更揪心、更讓人心碎的事嗎？當時，我的精神幾乎崩潰了，真不知萬全他們是怎樣承受痛苦的。 我是個很懦弱的人，感情上經不住打擊。我不敢想象，那夜他們五人是怎樣去鎮江，又怎樣去醫院的。過江時，他們有沒有起過殺心？回家后又怎樣？我沒有勇氣問，問了又怎樣？能幫什么忙？只能眼不見為凈，不去多想。 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丟不下他們。事隔兩年后，我已是一名高中生，我實在忍不住了，第一次回故鄉，去看望他們。那次在高港換船時，我美夢成真，碰到了啟蒙恩師吳先生。 當我回到故鄉，跟萬全他們重逢時，幾乎沒有什么激動和欣喜，只有嘆息和沉悶。 萬全在鹽城師范讀書，他特地趕來見我，在家里擺了桌酒席，幾個人關起門來喝悶酒。談得最多的話題是長順。 兩年前的那個深夜，他們綁著長順，趕到鎮江，精神病醫院只收輕微病人，不收武瘋子。他們又趕往蘇州和上海求醫，但幾家醫院都以各種理由拒絕收治。沒辦法，他們只好押著長順回到家里。 當長順看到墻上的標語口號，看到糊在窗上的舊報紙，那些放衛星、畝產十三萬斤的大字標題又刺激了他。他像怒吼的獅子，撲向所有靠近他的人。他又像憤怒的公牛，撞向身邊的泥墻、柱子、櫥柜。 他心里有團火要噴發出來，他有無窮的冤屈要發泄出來。他常常撞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他父母不希望有人去救，只希望他就這樣平靜地死去。但他沒死，又活過來了。一旦他恢復體力，又是那樣兇狠瘋狂。父母沒辦法，只好央求萬全他們在屋子中間打個木樁，繞上帶石鎖的鐵鏈子，將長順的雙手綁在木樁上。父母輪著喂飯，他倆稍不留神，就被他咬一口，踢一腳，父母二人常常遍體鱗傷…… 長順是獨子，且是晚年得子。老夫妻倆見兒子這樣，曾想雙雙自殺，一走了之，但又怕害了鄰居，便又茍活下來。他們不驚動任何人，每天減少長順的飯量，最后將他活活餓死。 長順死了，兩位老人心力交瘁，不久也相繼去世。他一家四口，死得一個也不剩。 我感到奇怪，問：“他奶奶呢？長順最愛他奶奶??！” 提起長順的奶奶，萬全進屋，從箱子底下拿出一個雪花膏瓶。我一眼認出，這是好多年前，我送給長順的。本是個空瓶子，他說看著漂亮舒服，我就送給他了。 據萬全說，兩年前，鄉下家家沒糧食，別說飯，連稀粥都喝不上。長順的奶奶餓昏了。她央求長順：“我的乖乖，奶奶要走了，你煮碗飯讓我吃飽了上路吧……” 長順是個孝子賢孫，他真的想給奶奶煮碗飯。長順家的米，就放在這雪花膏瓶里。他數了數，只有三十幾粒米，別說煮飯煮粥就連塞牙縫也不夠啊。 長順拿著這個瓶子找萬全借米給奶奶煮飯，可萬全家也揭不開鍋。就在這一晚，長順睡不著覺，后來就漸漸瘋了…… 萬全把這雪花膏瓶遞給我，讓我留作紀念。我想，這是傷心之物，看著難受。離開楊集那天，我將他埋在長順墓地前的草叢下。如若真有在天之靈，這雪花膏瓶就給長順盛雪花膏，而不是當米缸。 我們是萬物之靈的人，每日要吃五谷雜糧，有關糧食的字，都帶“米”字旁。 古代的“米”字是個象形字，像幾粒米的樣子，本義指去掉皮殼的谷類，也指其他植物的子實，如：米飯、米粉、米糠、米粒、糙米、大米、稻米、玉米、高粱米、花生米。由此引申指像米的東西，如蝦米。 “米”帶給我們生命，也有不少人為此喪失了生命。多年前，我曾將長順的這段故事，寫成短篇小說和電影劇本。我將小說寄給安徽的大型文學刊物《清明》。承蒙主編陳登科先生抬舉，回我一信，說準備留用，后又退還給我。如今，我一直壓在箱底，不去碰它，以免心痛。 不知朋友們是否還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有篇小說《犯人李銅鐘》，講大饑荒年代，干部李銅鐘因開倉放糧而獲罪的故事。1981 年，我應邀去廣州參加珠江電影制片廠舉辦的文學劇本講習班，會上結識《犯人李銅鐘》的作者張先生。我帶去的是長順的故事，想請他指點，但沒好意思開口。 也曾想向與會的劇作家沙葉新先生討教，也錯失良機?，F在想來，這些都是“浮云”了。算了，壓在箱底吧，讀那樣的故事，心里又酸又疼，真的很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