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說，馬不知臉長，人不知自丑。此言甚是。在我一本正經咬文嚼字，評說萬全人生歸結為傲氣太重時，我自己也犯了自以為是、好為人師的毛病。 有一次回鄉，已是老木匠的張金富請我喝酒。我倆喝得酒酣耳熱之際，金富醉醺醺地貼著我耳朵說：“萬全苦，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哇！”說著，他點點自己的太陽穴，“他腦子封建，想不開……” 我不知所以，問他此話怎講？他說：“煦之，你不知道呀，當初他那女同學提出，要他做上門女婿，他嫌丟人，堅決不肯，這才……” 萬全的悲劇，又多了一種版本。我不想再探究這個，問他：“你走東家串西家的，能不能給他找個合適的，晚年做個伴呀？” 他長嘆一聲，說：“唉，看過大海的人，哪里看得上小河溝呀。他那女同學貌若天仙，村里哪有他看中的？”他這話里，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意味，一問，方知昨天他與小學校長打麻將時，托人家做媒時學來的。 我聽了，心里暖暖的。老兄弟們還是在互相關心著。正說到這兒，萬全、寶德和長富拎著酒瓶、花生米、豬頭肉進門了。他們罵罵咧咧，痛斥金富不該瞞著他們請客。說罷擺上酒菜，重開宴席，五個人接著喝起來。大家暢談往事，從兒時爬大橋，粘知了，談到吃壽面、吃蘋果，抓魚摸蝦逮青蛙；從放風箏、打腰鼓，談到我報名一年級……我們小心翼翼，不談傷心事。 酒喝夠了，大家撤了酒菜，“嘩啦”一聲，倒出一副麻將，說要陪張師傅玩個通宵。 我不懂麻將，坐在一旁觀戰。他們選定了座位，掏出零錢放在桌上，并約定，誰犯規罰十倍。于是，大家邊打麻將邊聊天。聊得最多的，是金富好賭成性的糗事兒。 金富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打麻將。年輕時好賭，輸得連口糧都賣光。十年動亂中，因為好賭，被造反派戴高帽子游鄉。他賭起來不分白天黑夜，也不分男女老少，不管饑寒溫飽，他能連賭幾個通宵。家人拿他沒辦法，只好單獨給他一套房子，讓他獨個兒住，子女們供他一日三餐。 金富賭品好, 從不耍賴，從不欠賬，但他賭運不好。有人統計過，說他這輩子從沒贏過一分錢。他四處幫人打家具、修門窗，今天賺多少，今天就輸多少，身上從沒有隔夜錢。他自我安慰：“扶貧嘛。我輸給大家，也算行善嘛！” 現在，沒人責罵他是賭徒了，就連兒女們也常常塞些零用錢給他，讓他“小來來，過過癮”。 要知道，他的兒女們曾咨詢過我，問有賭癮的人，是不是真的能進行腦部手術？我看過相關報道，說確有此事，但行政部門不主張施行這種手術。 賭癮何以這般厲害？看看“賭”字便見分曉。 古代的“賭”字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左邊的“貝”是形符，表示錢財。右邊的“者”字為聲符，讀zhě。兩形合一，指以財物作注比輸贏?！柏悺弊质墙疱X財物的代表，所以“賭”字用“貝”字做形符?！罢摺庇斜姸嗟囊馑?，而賭必定要花眾多錢財和時間精力，所以“賭”字用“者”字作聲符并會意?！百€”字的本義指用錢財作注比輸贏，如：賭博，賭場，賭具。由本義引申為比高下，爭輸贏，如：賭氣、賭咒、打賭。 如今老木匠年老，賭興已不那么濃，只在老弟兄間來幾盤。今天他贏了一把，待萬全他們輸得精光回家后，他為我安排床鋪。他邊忙邊神秘地告訴我：“今天贏了一百二?！币娢覜]領會他的意思，又不無自豪地說：“他們的鬼點子我懂。 明天我生日……小生日，他們故意送錢的?！闭f完又補了句：“明天我請客！” 一個害人的“賭”字，怎的又暖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