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8-14 上午 /閱讀:2018 /評論:8
先生為了樹立民族信心,挽救民族危機,從中國文化之優良傳統著眼,去講通中國歷史。先生爬梳了龐雜的史料,清理出發展線索,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卓然自成其一家之言。在二三十年代,外國已有了文化學、文化哲學這一類獨立學科,中國是連這一類名詞也沒有聽到過。只有梁漱溟獨學孤詣,在二十年代就進入這一學域。先生之不懂外文、不明外國學術動態,正與梁氏相同。卻也冥索密索,自辟蹊徑,從中國歷史里開拓這一學域,去探求中國民族文化精神之所在。所以四十年代之初,先生的《國史大綱》一出版,自然會使中國人對自己民族國家的歷史,耳目為之一新。 《國史大綱》戰時在香港發行,1942年才有重慶印本,我們在內地初次見到。我們哪里見過這樣的中國通史?它表面上沿著王朝體系,實則打破了臃腫僵板的史料羅列格局,進行提要勾玄的講述。有嚴密的考據,更有透辟的分析。行文有點象趙翼《二十二史劄記》,但卻從大處落墨,從精處著眼,繁簡在心,寓整于散。無論大題或細目之間,都有一股潛在氣脈,前后貫注著。這部史綱,主要抓住相對于貴族與門閥而言的士人政治,跟相對于御用官學而言的民間學術這兩大環節,去看中國歷史的演進面,即大一統局面之形成與鞏固,以至各地區之開發與向心凝聚,從而闡明中國歷史文化精神之所在。 先生一向反對中國人談論中國問題,卻要去征引外國人的看法,以取重于人。這里暫且違反一下先生的意愿,引用美國的中國專家叫費正清的,他對中國描敘的幾句話。引用的目的只是為了對比:一則取其站在廬山外面看廬山,但并非說他獲得了廬山真面目,只取他會有個模糊的輪廓。二則取他以西洋人看中國,心中先有他們歐美國家社會的影子做底本,他說中國如何如何,實際也是在說歐美國家并非如此,不自覺地含有個中西對比在內。費正清說:“歐、美兩洲十多億人口,卻有五十個國家;而十多億人口,卻統一在中國里,中國是個小宇宙?!薄爸袊菄?、社會、文化三者異常超絕的統一體?!薄笆且粋€精巧的結構?!薄案鞯夭煌牟町?,分散的物質方法,都統一在一個形式的意識形態和歷史創造的自我形象?!保ㄒ纳⒁娪谫M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費正清的這番話,是從另一個角度觀察,用另一種方式表達的。他說的是中國的體大而整,教一而通,是屬于靜態方面的。我們回過頭來再看先生所說的動態方面的,就更為顯豁了。 只是這位外國專家在八十年代所說的,仍是停留在表層上的雙察,他的一雙冷眼里,也不自禁地流露出驚奇之情,相比之下,一位熱愛自己祖國歷史文化的中國學者,在三十年代目睹日寇侵凌日甚一日,終至全中華民族奮起抗戰,一決存亡,而他正在對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作一番親切的考察和深刻的反思,當他淵然以思、憬然以悟的時候,其精神之感奮、激昂,將為何如?人們在這場空前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中,讀了先生這部書,得以重新認識自己祖先所創造的歷史文化價值之所在,一下豁然開朗的時候,其精神之感奮激昂,又將為何如?所以,此書之出版,真是適逢其時;它對鼓舞愛國精神,提高抗戰信念,是有所貢獻的。 《國史大綱》的“引言”,在全書未印出以前,先在云南報紙上單獨發表。當時陳寅恪看到了,對來滇訪問的張其昀說:“這里有篇大文章?!比绻覀儸F在還能置身于三十年代末期,人們對抗戰必勝具有信心,高唱團結御侮、一致對外的歷史環境中,平心閱讀,是仍會有一番深切體味的。只要不存成見,不苛求個別論點,而細心加以尋繹,便會感到:若是沒有對五六十年來我國學術思想動向作過一番考察與思辨,沒有將中國數千年歷史通體提挈出來兩相對比的氣魄和才智,沒有哲理的睿見和洞察,沒有藝術想象力和審美穎悟,沒有愛國熱情的鼓蕩,是決不能寫出這篇一萬八千字的長文的。 先生曾說過,曾國藩教人讀“兩通”:一部《資治通鑒》,一部《文獻通考》,把史事跟政制結合起來,以為經世之用。又說過,梁任公極有史才,而史識稍遜。晚年曾想將《資治通鑒》跟《明儒學案》結合起來講,可惜有志未遂。先生之治史,取徑或許跟他們有氣脈相近之處。然而舊學翻新,后勝于前,時世不同,見解懸異。先生在中國通史的某些方面,是取得創造性成就的。先生也曾發心學習英文,想研治西洋史,作中西文化的深入對比。又曾準備編一部“國史讀本”,并將史實和制度繪圖列表,使人一目了然。這大概是有取于無錫鄉賢顧棟高的《春秋大事表》,而作這番設想的??上н@些都屬于先生未竟之業了。
經錢樹棠先生這么一介紹,《國史大綱》便非看不可了。
錢樹棠先生對錢穆先生的評析鞭辟入里,為他人所不能及。 讀此文,令我們在更加景仰錢穆先生的同時,也更為樹棠先生因人所共知的原因而未能盡顯其才學而扼腕。 錢穆先生是無錫的驕傲;因錢穆先生的引薦,大半輩子默默無聞地獻身于無錫文化、教育事業的錢樹棠先生,同樣是無錫的驕傲!
“舊學翻新,后勝于前”:這是何等精辟、何等準確的學術概括!
將費正清引來對比,極其高明。樹棠先生時追蹤中外人文社會科學的發展動態,這一點,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近乎大儒間的對話。
“《國史大綱》戰時在香港發行,1942年才有重慶印本,我們在內地初次見到。我們哪里見過這樣的中國通史?它表面上沿著王朝體系,實則打破了臃腫僵板的史料羅列格局,進行提要勾玄的講述。有嚴密的考據,更有透辟的分析。行文有點象趙翼《二十二史劄記》,但卻從大處落墨,從精處著眼,繁簡在心,寓整于散。無論大題或細目之間,都有一股潛在氣脈,前后貫注著。這部史綱,主要抓住相對于貴族與門閥而言的士人政治,跟相對于御用官學而言的民間學術這兩大環節,去看中國歷史的演進面,即大一統局面之形成與鞏固,以至各地區之開發與向心凝聚,從而闡明中國歷史文化精神之所在?!边@樣的點評哪里去找?
難辨高低的話題,經樹棠先生不緊不慢、有理有據梳理、解讀,讀者心服口服。這樣的論析境界,在學界中并不多見。
期待壓軸段落的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