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生于民國之初社會大動蕩的年代，在98年漫長的生命歷程中，歷盡坎坷、屢遭劫難，終于苦盡甘來，安享晚年。 我媽出身于北京一個書香門第，自幼習讀詩書孔孟和《女兒經》；家教極嚴，要求女子話不高聲、笑不露齒，所以我們從未聽見過媽媽大聲說話或哈哈大笑。上初中后，她迷上了打“司令球” ，時?；丶逸^遲，衣履不整，受到外公嚴斥重罰，心理更加憂郁。外公去世后，家庭經濟狀況劇烈下滑，外婆靠出租房屋養育四個子女。我媽在北師大女附中讀到初二，被美國歸來的叔叔嬸嬸接到天津，在南開女中讀到高中畢業，保送南開大學英文系（我媽回憶這段求學經歷的文章《七十年代的南開女中》曾被貼上早期的回憶錄網）。1935年南開大學畢業后（題頭照為獲得大學畢業證書后所照，左邊的是我母親），留校在文學院當了一年助教；為了體現獨立精神，孤身一人去山東的東平縣立中學，任國文、英文教員兼女生指導員。 她老人家上大學時全面發展，不僅成績優異、品行敦良，身材頎長、容顏秀麗，而且熱衷體育，是女子排球校隊的隊員（我還見過她登長城、爬泰山的照片），引得多少人艷羨稱贊，被我爸熱烈追求。 我爸和我媽是大學同學，但高一屆。他上門求婚并不順利。母親的娘家長輩大多是清高的雅士，起先不同意這門婚事，說我爸出身金融世家，學的又是工商管理，難免會沾染銅臭；又說我爸太漂亮，恐怕會花心。但我媽架不住我爸鍥而不舍的凌厲攻勢，終于應允了他的求婚；等到他兩年后留美歸國，1937年結婚。輕易不流露感情的母親，在耄耋之年對子女說不后悔嫁給我爸：“他對我好，肯聽我的。人品好:不貪財，管錢不貪污；不好色，從不沾花惹草?！?抗日戰爭爆發，1940年父親調到四川重慶工作；次年，母親帶著我姐經香港去重慶。她不甘心做靠丈夫養活的家庭婦女，又想給家庭增加一些收入，在報上看見英國駐華大使館新聞處招聘英文打字員，便想去試試。我媽選穿了一件雅致得體的旗袍，化了淡淡的妝，坐擺渡船過江，去到英國大使館。新聞處的英國人對她第一印象就很好，先夸她衣著漂亮；再用英語交談考察口語水平，夸她發音好；接著讓她用一架老式英文打字機打一份文件。我媽后來承認：“我打字技術不靈，打得慢，急得鼻尖出汗?！比思艺f：“你的打字速度太慢，不合要求。不過你的英語不錯，愿不愿意做譯員？任務是將宣傳圖片的英文說明譯成中文?！蔽覌屪遭饪梢詣偃?，當場答應。后來又讓她為一種中文周刊翻譯倫敦發來的資料，內容大多是反法西斯戰爭的。負責審校譯稿的原武漢大學英語教授，以及大使館中國員工部主任對她的譯文質量反映都不錯，英國新聞處長認為我媽工作出色，給她大幅度增加工資。工作的成就感和優厚的待遇都令她心情舒暢，我感到這是母親一生中最快樂、最留戀的一段時期。 世交張渝昌先生回憶:“六七十年前，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專職太太多、職業女性少。我小時曾聽見周伯母對周伯伯表示，要出去工作；后來她果然每日爬山涉水到英國大使館新聞處上班，上司夸獎她中英文皆佳。在當時人們心中，你母親是很自立自主的女性?！?1943年我爸調任萬縣中國銀行經理，我媽忍痛辭去英國新聞處的工作，全家遷居萬縣。一個偶然的機會，她應邀到從南京遷去的金陵中學，任高中英文教員。不久，因為懷了我，又辭職。 我就出生在萬縣西山公園山腳下中國銀行的防空宿舍里，具體情況不記得。和重慶一樣，萬縣也經常被日本鬼子轟炸。我們長大后很難想象：戰火紛飛中，居所被日寇飛機炸毀，爸媽先后罹患大病，三舅在轟炸日軍基地途中犧牲……面對一次次巨大的災難和打擊，我媽這位斯文儒雅的女子是怎樣挺過來的？ 抗戰勝利后，我爸又調任山東濟南中國銀行經理。他每次調動工作地點，都只身先去赴任，總是母親獨自收拾行裝、處理善后，攜兒帶女、登車上船。這次，爸爸叫我媽帶著子女先回上海奶奶家，等他安排停當，再去濟南。我姐記得：自川返滬時，船上一片混亂，憲兵不斷盤查，“國軍”士兵用銅扣皮帶抽人……都是我媽獨自應對，懷里抱著我，身后跟著嚇傻了的姐姐。 我們全家在濟南經二路緯二路中國銀行樓上住了三年，我妹就出生在泉城。原本不信教的母親，參加濟南基督教女青年會的各項慈善活動，后來居然出任該會代理董事長（義務的）。改版前的回憶錄網曾貼出《濟南三載》，是我媽對這段時間平靜愉悅生活的回顧。 解放后，我媽仍然熱心公益活動，創建盧灣區婦聯金谷村托兒所，擔任所長期間工作出色，被選為盧灣區人民代表；兼任上?；浇糖嗄陼Z班導師；后來在聞名全國的向明中學教高中英語和歷史。 1957年，我媽當高二班主任，趕上“大鳴大放大辯論”，全校貼滿大字報，有學生問她：“我們想給班上團支書寫大字報提意見，可不可以？”我媽答：“黨中央號召群眾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寫大字報是每個人的自由?！闭l料緊接著開展反右斗爭，這竟成了她的罪狀：“煽動落后群眾向黨的助手共青團猖狂進攻”。又加了一條罪名：座談會上，我媽根據區人民代表對各階層生活狀況的調查發言：“社會上各階層收入差距較大，例如三輪車夫，很辛苦，卻收入微薄，養家不易?！边@被批判為“污蔑社會主義制度”。于是被打成右派。該校書記找我姐談話：“你母親一貫表現不錯，這次有輕微右派言論，本來可劃可不劃（為右派分子）。但是……”女書記一不留神漏出半句話：“學校還有一個名額……”趕緊接著說：“但是，為了教育她，決定給她戴上右派帽子,當做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戴帽一兩年就脫帽，影響不大。你是團員，要站穩立場，擁護黨的決定?！焙髞砦覀儾胖?，各單位都按百分比分配右派分子名額，我媽是填補空額成了“右派分子”的。 當“右派”所受的屈辱，難以一一細數，最刻骨銘心的是：某國元首訪滬時，居委把我媽和其他“五類份子”趕進黑咕隆咚的地下室里關了一天。受此強烈刺激和人格侮辱，她出現了恐怖、焦慮、抑郁癥狀，長期備受折磨。 我媽被下放青浦勞動。據她說：在農場倒沒受太大的罪，每天可以打兩熱水瓶的開水；她飯量小，能吃飽。下地干農活不太多不太重，意外地得益于自己的名字：在上海話里，“黃燕生”與“黃醫生”同音，農民們以為她是下放醫生，紛紛前來找她看病。我媽有一點醫學常識，又自帶了些常用藥，對付傷風感冒頭疼腦熱什么的還行,擦碘酒紅汞紫藥水更不在話下。農場缺醫少藥，領導也將錯就錯地讓我媽充當赤腳醫生，還允許她每隔一兩周回上海城里買藥，用她自己的錢。 我媽作為“表現較好的右派分子”,第一批或第二批平的反，被分配到上海三好中學任教，直至退休。 母親的晚年過得恬靜而舒適，輪流住在三個子女家，每日坐在窗前讀圣經唱贊美詩，看書讀報，寫譯詩文，在陽臺上養花。她對英國古典浪漫派詩歌情有獨鐘，翻譯過一百多首。英文古典詩歌很難翻譯，她的譯詩不但忠于原文，而且譯文優美。2002年初，我們把這些詩結集印刷成中英文對照的《英國浪漫派抒情短詩選》，作為母親90壽誕的獻禮。安徽大學英語教授李永芳獲贈，如獲至寶，稱贊不已，從此二人結成忘年交。 我媽大量寫詩始于2004年，她解釋道：“ 老啦，腦子不靈，就不講了平仄了吧，隨意而寫?！?詩的內容從世界風云到國內大事,從花草樹木到車流燈光,從日月云霞到親情人生……她通過寫詩，回顧一生、反思過往、享受現在：“冷月喚迷夢，旭日暖心田；細雨潤離愁，和風散雜念。年華本無價，生死一線牽；浮生貴積善，恩怨向云天?！薄懊噪x過后盡如煙，往事何必久留連!”“忘記過去吧，一掃愁懷；擁抱現在吧，繁花正開！” 2007年，我們又將《硯深詩文集》獻給母親95壽辰，其中收入她的譯作，包括張彭春（戲劇學家，原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之弟）用英文寫的劇本3個、文章2篇，另有短篇小說2篇、各類文章13篇、錦言和幽默數百條，英文詩10首。還收入她自己撰寫的文章18篇，創作的詩歌150首。贈送親友，無不贊羨。詩文集中《川渝舊事》《身嵌彈片，血捍長空——憶抗日航空烈士黃松三》等文已上傳回憶網與大家分享。 遺憾的是，母親未能活到百歲，2011年于上海的東海護理醫院仙逝，與我父親合葬于無錫青城公墓。如今，他倆背靠青山，面向太湖，護佑著后代，洞察著世事。 回想起來，我媽本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結婚后做“經理太太”養尊處優，但是碰上了戰爭和革命。在混亂動蕩中，在中年喪夫的情況下，她獨自把我們三個子女拉扯大，同時還要應對政治運動的疾風暴雨和入不敷出的經濟囧況；四個人遠距千里、各在一方， 遇到難關，她連個可以傾述和求助的人都沒有，實在是很不容易。愿她在天堂生活幸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