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同事和同窗、60余年的友好胡希百，于今天（8月12日）以極端方式離開人世。下午我正在茶室與朋友說事，兀然接到老伴電話傳來噩耗，我半晌說不出話，止不住淚如泉涌，奪眶而下，沾濕衣襟。我終究沒能將他拉??；萬萬想不到他竟以這種方式辭別人世，辭別朋友，辭別滿堂子孫，似乎也太不應該了。 長夜難眠，回想三天來和他頻繁的接觸。 10號清晨5點40分，突然接到他來電說： “請你幫忙約請體委王主任來我家，你陪他一同來，我要當面問問他：我胡希百究竟有哪些錯，要求他給我說說清?！?面對他沒頭沒腦提出的問題，我感到不解。問道：“你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問題要問他？這些問題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弄不懂，不理解，怎么去替你做呀？” “我實在想不通長期來一些人這樣對待我。我有哪些不是？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要去陪老太婆了（他夫人不久去世），我要抓緊弄弄清?！?“你文革中及文革后在體委一些事，我一無所知，你跟主任說事，要我陪著干什么？”我問道。 他說：“你是我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最最了解我，也是我最信得過的共產黨員，要你為我們的談話作個證?！?一時，我感到不知所措，感到他思想情緒反常，便在電話里說：“你要我做的事我一定照辦。不過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覺得王主任夠朋友，你約他談談心，也無需我作證；如果你把他當作是你曾經的領導人，要他來給你說清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那你就太天真了，因為這不可能，我勸你打消這個念頭。再說，過去的事，是一個時代的問題，不是哪個組織、哪個人出現的個別問題，或者說，它不是個案，望你考慮考慮?！?接電話后，我越想越意識到他的情緒不對頭，怕他鉆牛角尖，走極端，便立即打開電腦，給他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說：就我接觸到體委的朋友，從主任、副主任及各處長等，說到你胡希百，無不認為你工作認真負責，能力強，會說會寫，文化功底深厚，人品好，可說有口皆碑。信寫就后，趕在九點半前將信投入郵筒。在郵筒旁撥通他家電話通知他，要他收到信給我回電。 意圖不言而喻，想借此先穩住他。 不料，上午11時許，他敲開我家門，來到我家。進門急急乎要看信。 我打開電腦，將信打印給他?？春?，他說：“你總是把一些人和事看得過于理想化，其實并非如此，他們和你不一樣?！辈贿^，看過信，他情緒明顯舒緩。 “王主任就住在這院子里”，我問他：“要不要陪你去看他?！?他說不必了。 我老伴在一旁說：“我接觸現在的機關干部，無論在職的還是離退休的，只有一個心眼，就是想怎么多點錢，對那些陳年舊事，沒有哪個有興趣?！?她還舉例說：“1958年大躍進，廠里打擂臺，我是校長，要我跳上臺，保證半個月內掃除全廠2000個文盲、半文盲。我認為這浮夸風太豁邊了，堅決不肯。于是到59年反右傾，把我作為重點批判對象。我挺著有身孕的大肚子，每晚接受揭發批判到深夜。雖然后來給我徹底平反了，但批判我的那些積極分子，卻沒有一個人有句檢討的話?！?我接過話頭：“當時那種情況，不是某廠某人的問題，而是一個時代，一代人的問題。要有點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我對他說：“你信得過我，我明天上午去老年體協，找你要找的人摸情況，跟他們的談話，我忠實地向你匯報?！甭犃怂α?。 經過一番談話，他的情緒更顯得放松。我留他吃飯。飯后他到書房看我的書櫥，說：“杜導正寫的趙紫陽談話錄，據說不錯?！蔽腋嬖V他關于趙的三本書我都有，要看我可以找出來。還有今年的三本《隨筆》。（我保存歷年的《隨筆》他都借去看過，對其中文章常有評論。）他說視力不好，不看了。 我告訴他，有位親戚老太，百歲華誕，我想送幅“壽”字作為賀禮?！澳愕淖钟泄Φ?，想請你寫?！彼麊柖啻蟪叽?？我說一張對開報紙模樣就可以了。他說，百歲稱“期頤”，壽字要寫得長一點。好久不寫了，試試看。于是他拿了兩張無錫日報。 他回家，我陪他下樓，送至小區門口，打上出租車。臨上車，我握著他的手說：“我明天上午去老年體協，了解情況后給你電話，你定心聽我的消息?！彼B聲說“謝謝你，謝謝你”。 翌日上午，我從老年體協回到家里，看到他要人送來揮就的“壽”字。我遂去電話道謝，贊揚他的字寫得粗壯大氣。他回應說：“你想好怎么弄，我來幫你?！蓖瑫r告訴他我在體協談話的結果。我說全在意料中，真的是異口同聲，大家認為你有能力，為人正直。我還打聽：不知主任對你如何看？朋友們說：虞、王主任，都是文革后調進體委的，與你共事不長，除了工作關系之外，不會有其他過節。文革后不會再去搞什么政治歷史問題。再說，從來沒有聽說你有什么政治歷史問題。 他們還拿出你贈送給他們的《行素集》，指著書說：“滿書是道德文章，應說是作者素養品格的生動反映?！?我還告訴他，體育局離退休干部黨支部書記說，他們要到你家去慰問。 這趟體協之行，真的我很高興滿意。還在那里跟兩位朋友對奕兩局。 聽完我的話，他只問了一句：“他們真的在看我的書嗎？”我說是啊，都稱贊不已。他沒有反應，把電話掛了。 12號清晨6時許，他又來電話。按習慣，他不會這么早來電話，因為他很知趣，從來不肯輕易打擾別人。由此可見他迫不及待的心態。電話里說：“我想了一夜，還是要給你說說。你只聽我說，不要插嘴?！?“你什么意思呀？”我一開口，他馬上阻止說：“你不要插嘴?！?只好遵囑聽他講。他一口氣講了46分鐘?；叵肫饋?，要點如下： 1、解放后我從蘇州到無錫金融工會工作，投身革命，是一位地下黨員做的介紹。我老婆隨后也到無錫工作。都是共產黨給的。 2、我一生對革命工作是負責的。每到一個單位，不是一般地完成任務，而是出色地完成任務。 比如在總工會，整風期間出黑扳報，你搞文字，我管出版，三塊黑板，有聲有色，一出報，幾乎所有機關干部都看。來稿踴躍。 在體委，開運動會，各種競賽，我白天黑夜撲在上面，所做工作有目共睹。我擔任秘書長的信鴿協會，是全國先進單位。對比現在的信鴿協會，究竟怎么樣，可以比嘛。我下放蘇北，幫助縣里開運動會，縣里要調我到該縣體委工作，并表示要向省體委推薦我。 在五七干校，寒冬臘月我跳到井里救起投井自殺者，你老婆親眼所見。 可以說，我一生感恩共產黨，我也對得起共產黨。 3、我出身貧寒，政治歷史清白，從小由外祖母撫養教育，對共產黨常懷感恩之心，從不得罪。我這樣的人，他們總是跟我過不去，這樣對待我，究竟為什么？ 文革中造反派批斗我，一記耳光打掉我一顆牙，至今沒有補。我不是當權派，又無歷史問題，他們拿我作批斗對象，根據是什么？ 聯想到我寫的一篇信鴿協會的經驗文章，全國性刊物上發了，可作者署名卻不是我。我追究刊物編輯部，他們承認錯誤，同意更正，補發稿費。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怎么會弄錯呢？這不得不令我懷疑。 4、你不要把人和事都往好里想。有人看我的書，是真的說好，還是在雞蛋里挑骨頭。有些話，你敢說，我不敢說，因為你和我不一樣。我現在避免和外界接觸，鍛煉不去公園，因為我惹不起。 聽完他的話，我說：“你太多慮。改日我到你府上去，我們當面談?！?他沒有再講話，把電話掛了。 15日跟幾位朋友去茶室說事，在小區門口等車來接，巧遇他家保姆，她流著淚訴說當天的情形。我一面聽，一面陪她流淚。朋友們聽了事情經過后說：這是典型的抑郁癥。抑郁癥患者，認為死對他來說是超脫、幸福，而不是痛苦?；颊邥r好時壞，受剌激會復發。朋友舉例說，二中一位青年老師患抑郁癥，莫名其妙地懸梁自盡。 朋友們一席話，倒使我解脫不少因沒有將他拉住而產生的郁悶。同時對他的極端行為，由一時的指責乃至憤怒，轉而有所同情和諒解。 不過，他的故事并沒有完結。在我眼里，他是一位明事理的人。他的人生境遇走到今天這一步，就算老來患了抑郁癥，也要追根究底問個為什么。這是后話，我會盡我所知，把下面的故事講完。 且愿他一路走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