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時，災難降臨了。 一天傍晚，黃安神色慌張地跑來對我說：“顏煦之，我們家倒霉了，我爸爸是‘右派’了……” 什么是“右派”？當時弄不懂，即便今日，我還是一知半解。我只知道，他爸爸——我的黃伯伯不當防疫站站長了，被下放到了郊區蕩口鎮。他們家必須立刻從那棟房子里搬出來，住到東河頭巷一間舊房子里。我要幫他們搬家。 我不去，誰去？ 好在兩地相距不太遠，零碎的用品都由孩子們搬。我搬的是收音機。后來我讀中學時，放學路過，常常到他家，從窗臺下摸出鑰匙，開門進去，打開這臺收音機，坐在破沙發上，靜靜地聽音樂…… 黃安家住樓上。這是一棟老房子，樓梯間黑咕隆咚的，搖搖晃晃。樓上還有一戶人家，住著一老一少。老爺爺手拄拐杖，喉嚨里常呼嚕嚕響，恐怕是氣管炎。他的孫子名叫阿喜，靠他爺爺的退休金過日子。 樓下有個大院子，院子中間有幾根水泥柱子，上面拉著鋼絲和繩子，供樓上樓下的人家曬衣服晾被子。照理，這是公共場所，黃安家也有權在這兒曬衣服，但不知哪一家欺生，常常將黃安家的衣服推到一邊去，有時還故意扔到地上，你說氣人不？ 我和黃安，決定像捉拿大騙子一樣，逮住這欺侮人的壞家伙。 通過幾次明查暗訪，終于鎖定，干這缺德事的，正是鄰居阿喜。 黃安的父母常常住在鄉下，家里就是黃家兄弟姐妹四個人。哥哥姐姐畢竟年長幾歲，他們深知家庭變故，一切不同于以往。他們生活低調，一切忍讓，不敢與人結怨，洗了衣服，就攤在窗臺上讓風吹吹干。等樓下繩索上沒有衣物時，再拿下去讓太陽曬一會兒。 這天下午，我和黃安在樓上做作業，窗外陽光燦爛。黃安見樓下繩子上空著，便和我一人抱一條被子，掛到繩子上曬。不一會兒，當我倆伸出頭看看，呀，那兩條被子被人扔到了地上，掛上了另外兩條被子。這是誰干的？我倆氣得直跺腳。這時，只見阿喜攙著他爺爺下樓，送他到醫院看病去。阿喜回轉身，惡狠狠地對我們吼道：“這根繩子是我家的！ 我家的，你們懂嗎？”他那兇惡的樣子，似乎要把我倆吃了似的。 沒辦法，我和黃安將被子拾起來，撣撣灰，掛到了另一根繩子上去。 我倆氣憤難平，但又無可奈何，只好埋頭做作業。但剛做好一道算術題，只聽一聲炸雷，跟著閃電就像金蛇一樣，在天空舞動起來。遠處的烏云翻滾著，氣勢洶洶地奔涌而來。 眼看一場暴風雨就要到了，我倆沖下樓去，將自家的被子抱了上來。 我們站在窗口，看著阿喜家的被子，心情很復雜。我們盼雷雨快點過來，將阿喜家的被子淋個濕透濕透，幫我們報復一下，看他再敢壞不？ 又是一聲炸雷，眼看雨點就要落下來了，我和黃安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下，幾乎是同時沖下樓，將阿喜家兩床被子抱了上來。 奇怪的是，雷雨躲在烏云里，沒有落下來，不一會兒，云開日出，太陽亮堂堂，我們又來回奔跑，將四床被子抱到繩子上。 幾十年后，我碰到阿喜，他已經是一位子孫滿堂的老人。談起往事，他充滿歉意，說不該報復黃家，拿黃家出氣。原來，黃安家住的那間房子，本是他家的，那是他的婚房。因為沒房，婚事泡湯…… “報復”這詞義，指打擊批評自己或損害自己利益的人。人與人，恩恩怨怨，錯綜復雜；睚眥之怨，千仇萬恨，循環相報，何時得了？故有“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句名言。 要得放棄報復，先得丟掉怨仇。歸根結底，要懂得“棄”字。古代的“棄”字是個會意字。上邊是個初生嬰兒，似乎是個殘疾兒。當中是個“車”字，將嬰兒拋棄掉。本義指扔掉，舍去。引申指背棄、遺忘。對“棄”字字形的解釋，似乎有點兒野蠻、兇殘，但古人選這個字，就是要表達“放棄”這個意思。 我曾將這件事寫成小說《雷雨，躲在烏云里》，文中把“報復”比作“雷雨”，希望它不要輕易發作，乖乖地躲在烏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