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學，除了班主任趙老師，教音樂的王老師，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有醫務室的殷老師。 殷老師二十來歲，白白凈凈，中等身材，瘦瘦的，在當時屬“奶油小生”。他待人和顏悅色，講話輕聲慢語，走路不急不忙，像個文弱書生。 殷老師本是醫學院大學生，因病退學，到學校當校醫，還兼任高年級衛生知識課。他的父親是國民黨將領，因時局變化，轉移到臺灣去了，留下他和母親相依為命。 六年級上學期，課間玩單杠時，我從上面掉了下來，把腳給崴了，疼得站不起來。同學們把我抬進醫務室，殷老師用熱水給我洗腳、按摩，忙得汗淋淋的。他正給我敷藥膏，六年級的足球隊長江大頭沖進來了。他在搬磚頭搭球門時，被蜈蚣咬了一口，那根手指頭腫了起來，他以為沒命了，嚇得哭起來。 殷老師安排我躺下，又為江大頭洗手，然后捧起江大頭那根手指，放進嘴里，輕輕地吮起來……我和江大頭是在醫務室認識的，后來偶有聯系，但交情不深。我這么只提他的綽號，不說他的實名，因為我實在不想在我這本書中留下他的姓名。 我不能走路，是殷老師把我背回家的。十四五歲的孩子，也有七八十斤重，他一路走走歇歇，好不容易才把我送到家。在以后的十多天里，他天天到我家來為我按摩、敷藥，還用一種艾條為我熏腳，熱烘烘的，很舒服。在殷老師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腳好了。 人常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但那時只知道殷老師好，也無以相報。 后來聽說他母親去世了，我和黃安到他家看望他。小孩兒，也不懂什么吊唁之類的規矩，就傻傻地坐著。殷老師點上蠟燭，對著他母親的遺像說：“媽媽，我的兩個學生來看望您老人家了……”說著說著，他哭出聲來。我們陪著他哭了一會兒，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不久，他離開學校，調到一家工廠當廠醫，家也搬了。 一晃十多年過去，當我大學畢業，分配到無錫工作時，一次在城中公園碰到江大頭。我問起殷老師的下落，他不屑地說：“他跟我在一個廠。別提了，他奸淫幼女……”這番沒頭沒腦的話把我驚呆了。那么一個有教養的人，怎么會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呢？有時候，人的腦子真會進水。我竟信以為真了。 后來，我在好幾個場合，遠遠地看到過殷老師。我沒有上前相認，只是狠狠地盯著他，心里鄙視他，還暗暗地罵他：你這奸淫幼女的家伙，裝得像個正人君子…… 直到有一天，我在錫師附小幼兒園門口迎面碰上他，才不得不應酬幾句。他是來接孫子的。我說：“好福氣啊，子孫滿堂！”他苦笑笑：“我從沒結過婚，后來抱了個孩子……”他見我疑惑，解釋道：“我年輕時就有生理毛病，結什么婚？” 我一聽，懵了，但沒細問。我的鄰居黃貴寶跟他同一個廠。一打聽，方知道江大頭在“文革”時當頭頭，違法亂紀，對醫務室護士圖謀不軌，被殷老師訓斥過，所以他懷恨在心，暗地里散布謠言…… 聽到這話，我只有悔恨和內疚了。為什么不信任殷老師呢？為什么不多打聽打聽呢？耳軟心活，見風是雨，鑄成了我的大錯。一想到我對殷老師曾投射過的鄙視目光，我就揪心。我曾想去指責江大頭，也曾想向殷老師致歉，但后來又問自己：有這個必要嗎？ 我采取了沉默。我只能內疚，只能懺悔，也只有沉默。 “悔”與“疚”有相近的意思?！熬巍弊质莻€會意字，病字旁和“久”字組成。字形像人躺在床上用艾條在熏灼治病。這就是中醫的“針灸”?！熬谩弊钟钟袝r間長的意思，表示久病不愈?！熬巍弊值谋玖x指久病，后引申為內心痛苦，這就是“內疚”。 看著“疚”字，我不由想到殷老師當年為我治腳的情景，仿佛還能聞到那艾條的芳香，還能感受到那熱烘烘的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