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解放那年，我爸從濟南回來了。我媽和奶奶告訴我：你爸說解放軍很好，他把銀行金庫啊、文件啊完整無缺地交給解放軍，因保護金庫有功受到表彰。人家還留他在濟南上班，但他說一大家人都在上海，所以要求回滬。解放軍給了他一張有紅色圖章的紙，媽媽說那是“通行證”（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通行證）。我爸憑著這張蓋有紅色圖章的紙，從濟南坐火車到煙臺，又從煙臺坐船回上海的。 回到上海，我爸就去找軍管會，人家讓他到外灘的大銀行上班。那時，我爸挺高興，做夢也想不到此后每次政治運動都挨整，尤其想不到，竟會因留守濟南保護金庫而付出生命的代價。歷次運動查不出他任何貪污問題，就追問他為什么留在濟南不走？有什么圖謀？受何人指派？是不是國民黨派遣的潛伏特務？后來又從國民黨留下的檔案中發現一份名單，上面有我爸的名字。我爸好不容易才想起來：他因精通銀行業務，在圈內獲得“財神”名號。濟南解放前夕，國民黨市政府成立一個什么“緊急應變小組”，指定“財神”必須參加。濟南很快就解放了，我爸根本沒有參與過這個小組的任何活動，卻被當做重大政治問題往死里整。有關情況在我回憶錄的第一部分中已經講過。 長大后我無數次琢磨過件事：我爸當時是否應該棄職逃跑，與家人一起躲開戰火，前往安全地帶呢？他以后可以不用終生背負那個什么“小組成員”的罪名, 吃無數的苦頭, 最終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來越明白，其實那是個不可能的假設：第一，他所受的教育和所處的地位不允許他這么做。那個時代的好多“士”們不參與政治，但把責任、忠誠和榮譽看得比性命重要得多。第二，人家也不會容許他逃跑。 拜我爸以血換來的教訓所賜，我終于平安做到了退休：沒有貪污，未曾受賄，不鉆頭覓縫向上爬，更不爭權奪利出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