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揚州回到學校后，“文化大革命”已進行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個學校都已停課鬧革命。毛澤東主席多次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和群眾。他把紅衛兵和青年學生視為“文化大革命”的突擊力量，用來表達他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決心和目的。這時，紅衛兵已開始進行全國性的大串聯。大批紅衛兵涌向北京，希望得到毛澤東的接見。就在這個背景下，我們這些沒有資格參加紅衛兵的學生，也有幸前往北京，準備接受偉大領袖的接見。 我們來到下關火車站，擠進人滿為患的車廂，或坐在地板上，或躺在座位底下，或臥在高懸的箱包架上，經數十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終于到達北京。下車后，由軍隊派卡車來接，安排在清華大學一座階梯教室住下。 我們是毛主席的客人，受到北京市政府的熱情接待。那時，全國雖已是一片大亂，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組織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 第二天深夜，在集合哨聲中，我們按原先各地區各學校排成的方隊集中，每人領到一個食品袋，里面裝著面包、水果、榨菜。大家步行數小時，在天亮時，走到長安街。又經半天的等待，到下午四點多鐘，隊伍終于開始緩緩向前移動。遠遠地，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天安門的影子。這時，有許多人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開始不停地用手擦眼睛。我身邊是一位女生，看上去眼熟，好像是中文系低我們兩個年級的小學妹。她身材高大，屬于農村鐵姑娘型的身胚。只見她淚流滿面，已是泣不成聲。我心里嘀咕：遠哪，離天安門還遠哪，怎么現在就哭了？ 在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中，在人們無比激動的淚光中，終于看到了天安門的城樓，最終看到了金水橋。我發覺，大多數人都是淚流滿面，而我的眼睛里卻是干巴巴的，我很焦急，我有些無地自容。因為我哭不出來，眼睛里連淚花都沒有。我知道，這太不像話了，哪怕眼圈兒有點紅也好。但我沒有。我踮起腳尖仰望著天安門，但模糊一片，連個人影兒也看不見。有人喊看到毛主席了，我冒險取下眼鏡，擦了又擦，天安門城樓，仍是一片模糊，并無毛主席的身影。到這時，我因未看到毛主席，難以激動，眼睛里仍無淚花出現。 忽然，隊伍大亂，人們蜂擁著向前擠去。說是毛主席已經步下天安門城樓，來到紅衛兵小將中間。我隨著人潮涌向金水橋。金水橋邊，更是人山人海，擠成一團，一個個爭著要和毛主席握手。我腿短個子矮力氣小，擠不進去，只能在外圍干著急。這時那小學妹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地擠出人群，激動得聲淚俱下，振臂高呼：“我太幸福了！我太幸福了！我握到毛主席的手了！” 正當小學妹歡呼雀躍時，站在她身后的一位男生斥責她：“你瞎叫什么，你剛剛一直在死死地抓著我的手！”小學妹聽了，愣了一下，隨即號啕大哭。我請讀者朋友，千萬莫把我寫的這些當作笑話或筆記小說。我誠懇地補一句：真的，不騙你！我親眼目睹，我當時還掩嘴而笑呢。 我發現，人類表達快樂、激動、哀傷、痛苦的方式是相通的?？鞓窌r，滿眼淚花，喜極而泣。激動時，熱淚盈眶，泣不成聲。哀傷時，茹泣吞悲，潸然淚下。痛苦時，痛哭流涕，聲淚俱下…… 古代的“涙”字是個會意字。由“水”“戶”“犬”三字組成，簡而言之為“流淚”。而“涙”字所表現的卻是人流淚前的預兆?！皯簟?，指人家?！叭?，指這戶人家的家犬?！八?，指淚水。說某戶人家的犬流淚了，預示這戶人家將有不幸的事發生，離哭鼻子那天不遠了。至于簡化后的“淚”字，只是個簡單的形聲字，表示眼睛里有水，哭泣了。我欣賞前面的解說，它符合古人造字的精巧構思。 中國有句俗話：男兒有淚不輕彈。意為男子漢大丈夫，決不會動不動就哭天抹淚。不過這句話后面還有半句：只因未到傷心處。 后來我聽人說，那位小學妹雖未跟毛主席握手，但她確實近距離看到了毛主席。她當夜給南京的戰友發了份加急電報，聲稱：“我終于看清了毛主席?！睉鹩褜⑦@份電報當作特大喜訊，貼在校園醒目之處，但隨即有人貼出公告勒令發電報的反革命分子交代：你看清了毛主席什么？ 得此消息，我差點為這位小學妹灑一掬同情之淚。因為我嘗過恐怖的滋味。 說到此，我不由感嘆。在我回首往事，敘述在那特殊年代一些親身經歷的事，抒發一點真情實感時，總是像說謊大王，要求得別人相信似的，反復交待，我所寫的是真實的，不是嘩眾取寵，不是胡編亂造。 我這樣說了有用沒用？不得而知。每當我在家里的飯桌上談到這些時，女兒總是撇撇嘴，譏笑我：“這怎么可能呢？”女婿說得較為委婉：“老爺子作了藝術加工！” 我對天發誓：凡此沒有經過加工，更沒有藝術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