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寶同志，是我上世紀六十年代市教育局的同事。 我們市政府離退休干部聚會，遇見楊榮海同志，他告訴我：朱海寶(1940.9.9----2017.12.21)走了。享年77歲。 聽了一怔，我心想，怎么會呢，我還等他來還書借書呢。我跟老楊說，那天他來我家還書借書，我看他精神和健康狀況蠻不錯嘛。老楊說他也想不到。 1978年8月，我下放到農村時隔八年之后，從丹陽縣委調回無錫?；氐綗o錫，我選擇離開教育部門，到市科委工作。從此與文革前市教育局的大多數同志就少有聯系。 三年前的春天，一天上午，有人來敲我家門，我開門一看，想不到來人竟是朱海寶。我連聲說道：稀客，稀客，歡迎，歡迎！握著他手我問道，你是怎么摸到我這里來的？他說是楊榮海同志告訴他的。老楊和海寶，文革前同在市教育局人事科工作，他們現在住得靠近，常有聯系。 那天，艷陽高照，客廳里暖融融，落地玻璃窗透進明媚陽光，蝴蝶蘭的花仍旺，顯得春意盎然。久別而出乎意料的同事來訪，格外有不亦樂乎之感。我連忙給他沏茶點煙。三十余年不見，少不了互致問候。 我暗想，當年“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造反派，不知他們最后落得的結果如何。我便問起他文革后的工作及生活情況。 他告訴我說，文革后期，清理完“三種人”，他就被安排到輔仁中學，直到在那里退休。 “是副校長，還是總務主任？”我問。 他說，都不是，就管管一般事務。 聽他的口氣，我覺得不好意思再往下問了。于是話鋒一轉，對他勸說道，人活一世，好比在歷史舞臺上走一回。最后，有個安穩的晚年，算可以了。他倒也顯得開朗，說道：退休后，衣食無憂，家庭和睦，還經常和地區上的退休工人搓搓小輸贏的麻將，有點“小樂為”，我心滿意足了。 他說，聽楊榮海說，他常來你家，看見你有很多藏書。所以想來借幾本書看看。 我說，我有五書柜書，里面的書盡你挑選?？春?，你喜歡的就留下，我可以再買?，F在網上買書，既便宜，又便當，買了可以送到家里來。 他問我喜歡讀哪些書？我說，沒有定規。讀書買書，興之所至，口味使然，雜七雜八的書都買都讀。我是想，作者寫本書，少則一年半載，多則十年八年；曹雪芹寫《紅樓夢》，寫了一生一世，還沒有來得及完稿。而我們拿它們來讀，少則個把星期，多則月余，就把它讀完了。我體悮到，讀書，實是一種享受。我年輕時候，曾經一天一夜讀完一本《紅巖》。所以我喜歡買書，看到新書介紹，覺得合意的就買。所以我的藏書，雜亂得很，并無章法。不過，書多了，也能摸出一點規律來。我對寫我們過去經歷過的事情的書，較有興趣讀。比如，有關各個政治運動的書。其中如：反映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及整風反右的書，反映三面紅旗的書，中蘇論戰的書，蘇聯解體及東歐嘩變的書，反思文革的書，以及反映胡耀邦、趙紫陽的書等等，都是我喜歡讀的書。我特別喜歡讀那些曾經在中央工作過的領導人撰寫的回憶錄，如《閻明復回憶錄》，趙紫陽的《改革歷程》等，因為其中不少內容是鮮為人知的。 聽了我的介紹，他走到書櫉前，挑選了七八本。他說，先借幾本去看看，看完再來換。 我建議他，把讀和寫結合起來；讀后想想，理出幾條，動番腦筋，寫點讀后感之類。我體會到，這樣可以讀得深一點，且讀和寫的興趣會越來越濃。我讀了《高崗傳》之后，對黨內斗爭感觸頗多，就寫下了一點，發至網上，引來不少值得考慮的評論。。 他說他沒有我的功底。我說你過謙了。你高中畢業于重點中學，畢業后留校，再調進機關，是當作又紅又專的苗子來培養的，怎么說沒有我這樣的功底呀？有興趣這樣做，就會有動力，我相信你會做得很好的。不要怕被人說你是老來學皮匠。我就是退休后老來學皮匠的。我曾很懊悔，沒有在北京工作八九年時間里，利用北京最好的讀書環境，擠業余時間去讀點書。懊惱當時怎么缺乏這種自覺性。他說我算不錯了。 那天，我倆談得十分投機。他吸的香煙頭，盛滿煙缸。到吃午飯時，我留他在我家吃便飯，或者，我請他到曹張新村街上去吃手推餛飩。他執意不肯。拿著一包書就走了。以后，他差不多每隔兩三個星期來換一次書。 文革前，我們市教育局三十多位同志，都比較忠厚老實，遵紀守法，和氣待人。從局長、科長到一般同志，相處得都不錯。各人做各人的工作，各司其職。業余時間，在一起打球、下軍棋，扯老空。置身于這樣的革命大家庭，感到很舒心。 文革開始，大家都有共度難關、接受革命洗禮的思想心理準備。為防紅衛兵、紅教兵來沖擊機關，我們同心協力保護機關檔案。先把幾蔴袋檔案偷運到人武部保管。后聽說人武部的保管地已被626兵團發現，又趕緊當夜將保管在那里的檔案偷運出來，一部份檔案保管到海寶家里。真可謂，革命的非常時期，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同呼吸，共命運。 隨著偉大領袖毛主席對文化大革命的一再發動，機關干部也開始分化了。海寶他們成立了“九二”造反組織，執掌機關大權。我和一位民主黨派副局長、兩位黨委委員等五六個人，成立一個大批判組，寫文章批判劉少奇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記得我寫過劉少奇把他推行兩種教育制度的講話，同毛主席春節座談會關于教育的講話，并稱兩位主席的講話，有的地方一直傳達貫徹到生產隊——認為這是他明目張膽地搶班奪權的鐵證。我寫就的文章，由馬希霖用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抄寫成大字報，張貼在機關大院內，一時蠻有影響。機關造反派頭頭(我科里的科員) 找我談話，動員我參加他們的九二造反組織。我對他說，要參加我們大批判組的同志一起參加，倒不是我為人狷介，而是覺得，你們光讓我一人參加，不讓其他人參加，我說不過去。我暗自想，群眾自發組織，可參加可不參加。我寫了一張大字報，表示同意和他們大聯合。 一些人起來造反，性格脾氣也明顯變了。他們慣于把持不同觀點的人，視為你死我活的路線斗爭，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其實，路線斗爭是什么，誰也弄不清。毛主席說，十七年來修正主義專了我們的政。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們十七年辛辛苦苦執行的方針路線，竟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真正是天曉得。我們根本不知道中央有兩條路線，哪條路線是劉少奇的，哪條路線是毛主席的。我想，就是路線斗爭喊得震天響的造反派，也未必說得清楚。 我們的大字報貼上墻不久，就看到朱海寶在上面的批語：“你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吹剿@個批語，我覺得他夠惡毒欺人的！在他心目中，我們不知成了什么樣的人了。要說在文革中，我與造反派有什么記恨過節的話，僅此而已。至于他們幾次三番派人到我老家去外調，調查我的出身成分。我心里很坦然。心想，我自幼為生活所逼，未成年到無錫學徒做工，任你們怎么編造，總編造不成我是出身剝削階級。至于我全家被下放農村等，我把它歸屬于特殊年代，是大形勢的驅使。 又不由想起，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北京，一次我們請從美國回來的宋仁窮的女兒宋彬彬吃飯。席間，氣氛友善熱烈，說話毫無顧忌。我問她：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接見百萬紅衛兵，你走上城樓，給毛主席戴紅衛兵袖章，毛主席給你改名宋要武。你在全國、乃至全世界出足風頭?，F今回頭看，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她似乎一點沒加思索，一說正出。她說道：“年幼無知，少不更事，一場夢，真的是一場夢！” 頓時，我被她深沉的話語打動，下意識地接過她的話頭，勸慰她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值得同情，值得同情！對那段歷史責任，國人心里明白，責任一點不在你們。年輕人，不知者無罪。 過后，我反復咀嚼她那一場夢的說法。覺得他們終于悟出了當年懷抱紅衛兵造反思想的荒唐。覺得她現在這種心理，可以代表千百萬紅衛兵、造反派的心理。 這個故事，我本想候機會講給海寶老弟聽的。故事的寓意，不言而喻。只是想告訴他，完全不必為那段已經翻過去的歷史，背任何思想包袱！留下的歷史教訓，已成多數國人的共識。遺憾的是，我還沒有來得及這樣做，海寶老弟就駕鶴匆匆西去。令我不勝悲痛。 我想起啟功先生當年在悼念先結婚、后戀愛，鐘愛一生的愛妻，他在文章中說的話。文中他大篇幅敘說對愛妻的不了情，使他難以忘懷之后，動情地說，“我相信靈魂。而我說的靈魂更多的是指一種感情，一種心靈感應，我相信它可以存在冥冥之中?！?從啟功先生的話中遐想，我說的上面那些動感情的話，但愿海寶老弟在天有知，你我作為兄弟，我們在想著你。你安心走吧，愿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