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暑假，大批大學生畢業，不少朋友視我老好人，長期在市級機關工作，人頭熟，便找上門來，托我幫助大學畢業生尋找就業機會。接到這種生活，我便投東投西，尋門路，找關系，花費不少時間和精力，覓得一份志趣相投的工作，皆大歡喜。這時候，我總要奉勸他們，找份適合的工作不容易，但這只是開始，而要善終，還得付出極大努力和辛勞。到了工作崗位，先要站穩腳跟。辦法是肯做事、會做事，份內的事，份外的事，都搶著去做，那怕掃地、擦桌、泡水之類，不怕髒、不怕苦，不怕累。年輕人勤快總討人喜歡，并不失人格。每到這時，我常要向他們講述我當學徒的故事。 舊社會從小出來學徒，大多為生活所逼。我幼年父母雙亡，獨身空室，洗補無人?？箲饎倮?，1946年2月，我不到虛歲16，經由做絲綢生意的姐夫秦英西介紹，他請合伙人領著我，帶一個補蓋卷、一只小皮箱，從丹陽搭火車到無錫，進北大街上的日新綢布荘學徒。 有了這份工作，我生活有了著落，從此可以結束流浪生活。同時我感到，進到大城市，走進一個新天地，與以往農村生活天壤之別。為此，我非常珍惜這份工作，兢兢業業，生怕勿小心被歇生意，丟落這只飯碗。 差不多三年半的學徒生活，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確實很苦；而時于我，卻雖苦猶幸。 猶記我進店頭樁事，就是擇黃道節日，向經理穆榮卿先生行拜師大禮，頗有開山門收徒的味道。頂頭師兄蔣鎮華，先同我談話，他教我道：由他領我進經理室，等先生坐定，待他桌上擺放好一對大紅蠟燭，地上舖好一塊紅地毯，我就上前叫聲“先生”(不帶姓)，跪在紅地毯上磕頭，二叩首。起身后，先生給我一塊卡板，要我坐旁邊，用枱上毛筆，在卡板上面寫句話。對這一著，師兄先沒說，我無準備，急中生智，便寫了六個字：時也、命也、運也。怎么會想起這六個字呢？是因為我讀過呂氏破窯賦，非常喜歡此文，頗有同病相憐味道，可倒背如流，所以一說正出。先生看后，沒說什么，結束拜師儀式，揮手讓我們退出經理室。 過后想想，寫句話是種考試，看我有沒有點文化，懂得點道理否。先生看后沒說什么，算面試通過。 師兄蔣鎮華，長我兩歲，其父是店里的大股東，家產殷實，有多爿實業。其父讓他來學徒，用現在的話說，是為了從基層鍛煉，培養接班人。師兄為人精明、正直、厚道。他叫我“小丹陽” 。我稱呼他鎮華兄。學徒的一套工作流程，以及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以至無錫人許多文雅稱謂，大多是從他的言傳身教學來的。解放后，師兄就離店回上海家了。聽說，他經過半年的文化復習，考取上海財經學院。自他離開店后，我們便失聯了，六十年沒有謀面，常常想到他。 我進店，原由師兄做的一套生活，統統交給我來做。我一人睏店堂間，夜攤早收。早上約摸五六點鐘起床。收拾好舖蓋，漱洗完畢，就開始一天的生活----經理室、賬房間、柜枱內，是店里重地，工友不準進，每天掃地揩桌，365天全由我一人負責。一年后，有學徒進店，我成師兄，這套工作便傳交他來做。 上午八點鐘開店，至夜晚九點鐘打烊，學徒就在店堂里服務，學做生意的過門關節。店里五六十職工，差不多三分之一是學徒出身，我們稱兄道弟。對其他職員統稱張先生、李先生。 日新是老字號綢布店，名氣大?？箲饎倮?，店里的生意特別火爆。每天一早開店，顧客盈門。學徒一天工作十四五個鐘頭，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大便可坐一回，其他時間不準坐的，只好不停地干活。我進店三年多，沒有歇過一天。解放后實行8小時工作制，有節假日。我們視之為解放的重要標志。學徒的待遇，除吃飯外，每月給的剃頭洗澡零用錢，大約折合現在的一二百元。我所學的那套生意經，如采用現代培訓方法，我看二三十天篤定可以畢業，我卻學了三年半，直到無錫解放，才予滿師，開工資。舊社會資本家如何剝削工人，我有真切體會。 受這樣的剝削，我心甘情愿，因為一份工作來得不容易，我當作命根一樣珍惜，事事都很巴結，惟恐不小心丟落飯碗，因為那時做工是咱們工人惟有的出路啊。 猶記解放初期，劉少奇赴天津與資本家談話，動員他們加緊恢復生產。他說，工人階級不是怕你們剝削，而歡迎你們剝削，希望你們招收更多工人。 劉少奇的話，完全是在當時的語境之中，出于工人階級的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脫口而出。我作為一名工人，對他的話是很理解的?？傻轿母镏?，蠻不講理，硬把它作為定性工賊的依據之一，真的是欲加其罪，何患無詞！ 我解放后積極投身工人運動，1949年5月9日我被批準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員，擔任綢布業團支部書記。當時團組織尚未公開，因為上海還沒有解放。那時，我樸素的初衷是，從此有了政治靠山，資本家不可以任意歇生意，職工的職業有了保障，有了說話的地位。 記得三反五反運動中，在工作組主持下，店里開大會，揭發批判穆榮卿先生，我應邀回去參加。會上看到，這位往日一言九鼎的人物，窘態百出。會上我發言說，師徒之情，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今天，先生遇到難事，徒兒應當幫一把。我勸你看清形勢，硬頂是頂不過去的，也完全沒有必要。店里偷稅漏稅兩本賬，是公開旳的秘密，我勸你全盤托出，把它交給工作組審查，該補交就補交，該罰就罰，按政策辦事，爭取寬大處理，你還可以做個開明人士。這是大趨勢，股東們應該想得通，不會埋怨你。股東們政治上也在進步，相信多數人也不贊成同政府作對，因為他們明白，這是沒有出路的。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人有思想情感，情通易于理達。過后聽工作組同志告訴我，我在揭批會上講的那幾句話，對先生很有觸動。他說，我聽小丹陽的，遂命他兒子(賬房先生)捧出所有賬本，交給工作組審查。五反運動結束，日新綢布店被定為基本守法戶。資方代表之一，師兄張風鳴被推薦到市商業局任副局長。 講完我學徒的故事，我對年輕人說，即使像那樣一份差事，我也視作安身立命之寶。新舊社會兩重天，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有這種真切體會。 我問年輕人，聽了我的故事，有何感想？他們說，這是踏上社會聆聽的第一課，一輩子忘不了----說得我心里甜滋滋的，不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