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無錫那天深夜，出了車站，只見一群人手持長矛大刀，頭戴鋼盔柳條帽在巡查。據說對立派已逃竄鎮江，正準備殺回無錫，這一派嚴陣以待。見此情景，仿佛穿越時空數千年，回到春秋戰國時期。 局勢動蕩，環境險惡，但日子總得過下去。雖然停產停課，但沒停水停電，每日三餐也不挨餓。很快，我適應了逍遙派的生活。 我有個小我七八歲的鄰居譚國元，跟我弟弟是同學，跟我也成了朋友。小譚初中畢業，頂替母親在一家小廠當會計。他父親是銀行高級職員，據小譚說，他父親曾與孔祥熙共事過。 小譚瘦小精干，細眉細眼。他少年老成，人情練達，頗通世故。 這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我跟小譚在馬路邊納涼談心。他感慨地對我說：“煦之呀，這場‘文化大革命’是場戲呀，我們只能在臺下看看，千萬莫擠上臺去表演。就是在臺下看，也要小心，不能看槍斃帶了只耳朵送了命?！?小譚這句話曾引起我深思。我懷疑，這話他是聽別人說的，或者是他那身患重病的老爸告誡他的。但他確實是這樣做了。兩派組織，他一派也不參加。他從不說任何一方壞話或好話。他嚴守中立，不偏不倚。 這天深夜，我倆又在樓下納涼喝茶。這時，從南門文化宮橋方向傳來陣陣嘈雜聲。過路的人驚慌地說：“那邊打起來了，死了不少人！”我倆嚇得連忙分手，準備關門睡覺。就在我倆搬椅子回屋時，鄰居阿虎穿著拖鞋奔出門，說要去看個究竟。他年邁的老母親拖不住他。小譚罵他：“你去找死呀！”這小伙子好奇，嘴里說著：“我看一眼，馬上回來！” 阿虎這一去，再也沒回來，直接被送到了錢橋火葬場。坊間傳說，當晚兩派武裝爭奪文化宮橋，一派被打退了，另一派乘勝追擊，沖過橋去。阿虎趕到時，見橋頭沒人，他正好奇，對方反撲過來，這一派只好后撤。阿虎六神無主，“哧溜”一下爬上一棵梧桐樹。對方收復失地，正打掃戰場，卻從梧桐樹上掉下來一只拖鞋，也有說是阿虎嚇得尿了褲子，澆到樹下人的頭上。于是，一聲怒吼，幾根長矛刺將上去，阿虎落地身亡…… 事后，小譚惋惜地說：“阿虎不聽我的話，真的是看槍斃送了小命……”說過這話的一個多月，已是初秋。下午，我正睡午覺，小譚在樓下喊我弟弟去跑步。這是他們每日必做的活動。我弟弟應聲喊道：“你先跑，我穿上鞋就來……” 據我弟弟說，當時他覺得天氣陰森森的，身上寒嗖嗖的，不想跑步。但已答應小譚了，只好去。于是他回樓上加了件背心，追了出去。當他剛出門，從歡喜巷口傳來“噠噠噠”一陣槍聲，隨即有人驚叫：“打死人了！”緊跟著，一群人抬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向第二人民醫院奔去…… 那具尸體，就是小譚。他是看民兵抓人，那民兵手扣扳機，被人誤撞手臂，一梭子子彈射出去，把小譚的胸部打爛…… 我和弟弟參加了小譚的葬禮。我不忍心送他最后一程，就站在殯儀館外面的空地上。弟弟告訴我，小譚遺體開始火化了。我抬頭看看那高聳的煙囪，只見一股青煙裊裊上升，筆直的，像一條垂直線高懸半空，久久地不曾散去…… 小譚和阿虎，都是無辜者。 古代的“辜”字是個十分險惡的字。下面的“辛”是形符，上面的“古”是聲符，讀ɡǔ。兩形合一，指“一種分裂肢體、抽筋剝皮的重刑”?！靶痢笔枪糯囊环N刑刀，用來在罪人的臉上刺字以便識別。在這兒有“罪”的意思?！肮拧弊钟小皶r間久遠，過去了”的意思，判罪用刑常參照過去的例子，所以“辜”字用“古”作聲符并會意?！肮肌弊值谋玖x指罪，罪過?！盁o辜”，就是“沒罪”。 我和弟弟常常想起無辜的小譚。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跟他的徹夜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