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特地上門來好心關照我，凡是涉及政治性的文章要少寫，寫了也不要公開發表，因為他風聞到近來輿論管制特別緊，免得惹是生非，我們實在惹不起。 聽之，心想我寫的都是些真情實感，因為我們這代人，都是從“前三十年”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回憶起跟著黨艱苦跋涉，一路過來，真的不容易。無論是成功的經驗還是失敗的教訓，都是花了極大代價才取得的歷史寶貴精神財富，值得我們珍惜、記取和傳承。我們點點滴滴的回憶，雖然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即使從一個側面講些實感，給新生代聽聽，使他們珍惜走進今天的新時代，我感到是自己的一份責任?？烧f這是我為文的一貫主題，是大方向。怎么連這也不好寫了呢，實在令我費解。再三思之，朋友的好言相勸還是要聽的。但讀書寫作又成老年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積重難返，于是想到了寫寫師兄穆順庠。 穆順庠，我通常稱呼他為順庠兄。我1946年初到無錫日新綢布莊學徒，他和我們同拜師在穆榮卿先生門下，故成了師兄弟。他長我二十多歲，實際上我一直把他當作長輩，他也一直把我當是小輩；在我剛踏進社會，身處生活最苦寒的年代，是他給了我許多關愛、指導、幫助和鼓勵，可以說他是我人生起步的第一位領路人。我常對年輕人說要知恩圖報。然而我對這位師兄是一無所報。每每想起，我心里就會激起一陣內疚的波瀾。我想為他寫點什么，作為一種追思和傾訴，但拿起筆來，又感到我對他的了解太粗太少，不知從何說起是好。思來想去，日新綢布店是北大街上有名的大店，抗戰勝利后，店里的生意特別好。店里有五十多位職工，和我先后進店的師兄弟有五六位，而給我留下印象最深，有故事可講的，惟有順庠兄。為什么呢？這要從頭說起。 順庠兄是有個性的人，他除了在店里上班買布做生意之外，寫字作畫是他一生的業余愛好，并且在這方面有一定的功底。店里每天晚上七八點鐘打烊后，他常常留下來寫字作畫個把小時后才回家。我無家可歸，常年以店為家。有時他寫字作畫，我就幫他磨墨鋪紙當下手?；蛟谝慌阅帽举彽玫摹渡睢冯s志之類閱讀。有時他把我手中的書籍雜志拿過去翻翻。常年累月，自然有了感情。我感覺他慈祥、厚道、正直、體貼。他的來往信件，大多由我代收、或去郵局代寄。逢年過節，他曉得我無家可歸，常會買些奶油花生米和糖果之類東西給我。 我特別喜歡看他的一位朋友的來信，信封很考究，書寫規范，用蘸水鋼筆寫的硬筆書法寫得好極了。店里師兄弟見了他這來信，說是他的女朋友寫給他的。我曾聽到過他們講過他一段戀愛不順的趣聞。就是他曾經與這位女朋友相互很要好，一心想娶她為妻?？筛改钢褪遣粶?。他甚至為此一時沖動，要去錫山頂上跳寶塔，但最后還是沒犟得過。我讀到過這位女朋友給他的信，對他這段經歷，我也信以為真。例如我看到她在一封道林紙信箋上寫道：“重九登高，獨上黿頭。光腳拍打湖水，激起陣陣漣漪，泛起心頭怨苦。毅力與決心，本為成事克難的鐵軍，終有何用！” 我是把此信當作散文詩來讀的，向他要了它一直珍藏著，好在通信人從無臺頭和結尾的具名。 我還看到過中秋節她給他的來信，信上寫道： “中秋明月光，月圓花影動。推窗望明月，嗚咽憶往事。天下淪落人，不覺腸斷痛?！?當我讀到這些詩句時，也會暗自頓感眼濕心酸。 盡管順庠兄有這段難以割舍的感情，但他后來對結為夫婦的嫂嫂是忠貞不二的，所以我說他是正直的人。 這位師兄對我的關懷可說無微不至。一次他要我進城到打鐵橋下一座洋房里的人家送貨，回來后他問我在他們家見到那些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一問來，還問我對他們的印象如何，他們對你說了些行么……他問得十分仔細認真，弄得我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他看出我的疑慮,便笑著對我解說道：你今年已虛歲十八，老大不小了，是到考慮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你去的這人家，家大業大，但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如果他們相中你，你也看中他們，你若能入贅他家，那你今生今世所有的問題就基本解決了。我想不到他竟為我做出如此深謀遠慮的人生規劃，我只好一笑了之?？墒鞘虑椴]有就此完結。隔了一段時候，那家一幫人真的到店里來認我。我見了一面，就嚇得躲到樓上去了。翌年，無錫解放，我熱衷于參加革命活動，這事自然作罷。 獲得了政治上的解放，我政治熱情高漲，決心投身革命。我1949年5月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當選為有四十多位團員的支部書記。9月我到市工人干部學校脫產學習，結業后留校當了一期輔導員。后脫產調到工會工作。在我離店的前夜，順庠兄儼然像是我的家長，一本正經地同我談話。他諄諄告誡我說：“既然你自己選定了路，就要堅定走下去，排除萬難走到底?！彼逃栁业溃骸安还茏鍪裁垂ぷ?，一要有知識，有能力。你書讀得少，這不怪你，因為你沒有條件。你的優點是肯學習。只要下死功夫，任何知識都是可以學得會的。學習是一生一世的事情。革命知識對你我說來都是新東西，一面工作，一面學習，在社會大學校里一樣可以成材。二要工作認真，不怕吃苦。領導都是喜歡工作認真的人，更何況革命隊伍里提倡革命自覺性。三要學做人，凡是叫人看不起的事情堅決不做，不貪小便宜。四要與同志們搞好團結，重要的是謙虛忍讓，勿充老頭?！?說完，他拔下插在口袋上的一支鋼筆要送給我。我執意沒有接收他的。我說一是我有，二是你的筆你要用。我只是說，你的信如可給我看的，給點我看看，我實在喜歡上面的硬筆書法。聽了，他會心一笑。 遇上順庠兄，有這段情結，真可謂是緣分，命中注定。之后，我工作在機關，他調到絲綢印染廠搞花樣設計。從此我們少有聯系來往。我曾到廠里去看過他，但也說不上多少話。文革中我全家被下放回老家，我們就徹底失去聯系了。1978年我重新被調回無錫，任職于無錫市科學技術委員會。我曾經到北柵口王巷上他的府上去看過他。他和嫂嫂對我十分熱情，拉住我的手問長問短，再三留我一起在家吃午飯。我說起我們科委主持建造的無錫展覽舘，請書法家、篆刻家高石農先生書寫舘名，順庠兄接口說，他與高先生是老相識。我隨口說道，能否向高先生討一幅墨寶？他說可以，問我想寫什么？我脫口而出：“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他說好，包在我身上。隔幾天他就把高先生書就的條幅給我送來了。他就是這么實心實意的人。不久，我由市科委調市計委。接著又調到北京駐京辦供職，這一去就八年多。其間我與順庠兄斷了音訊。過后我很懊惱，沒有利用我在北京的方便條件，接他和嫂嫂到北京看看玩玩。 1992年我退休回錫。偶爾去市科協，找到在科協工作的順庠兄的公子穆陽，探問他父親的近況。他告訴我，他父親居住在城郊，房屋拆遷后安排去的。九十出頭的人，很少出門走動，精氣神還可以。我說我想去看他。穆陽說不方便，由他代我表達意思好了。 順庠兄98歲離世，聽說走時很安詳。我當時沒有獲知這個消息，竟沒有前去送他一程，聊表我的孝心…… 我不相信人身后有進天堂或地獄的事。要是真有其事，我想，順庠兄和嫂嫂，他們一定會在天堂相會，聯袂遨游長空，俯瞰人間滄桑巨變，發出會心的微笑，因為他們是值得我們學習的真正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