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清理舊文稿，竟然發現一篇我寫于1957年8月紙已泛黃的大批判發言稿，題目是《戳穿背后的鬼胎—責問李XX》。右上角注明“此言不發”。面對這份未拿出手的發言稿，使我一下子陷于歷史的沉思之中。 1956年我被派到江蘇省工會干部學校學習中共黨史。1957年回到市總工會機關，從宣傳部調到辦公室任秘書。隨即參加機關整風運動。 主持機關整風運動的，是位負責市總工會日常工作的副主席。他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和市委的部署，召開干部大會作動員報告，號召機關干部大鳴大放，向領導提意見，幫助領導整頓作風。特別號召黨員干部在運動中發揮骨干帶頭作用。 我因為離開機關一段時候，對機關里的工作情況知之甚少，所以提不出什么意見。加之我們當秘書的，被視為領導的親信，在思想感情上自然站在領導一邊，保護領導，分擔其憂其難，一般不會向領導提什么意見。 機關里惟有的輿論陣地，就是大食堂里的兩塊大黑板報。那時復興路上的市總工會機關大院，是個大機關，除了總工會的幾十號人之外，還有建筑工會、手工業工會、五金工會、教育工會等幾十號人，在同一食堂里吃飯，人頭濟濟，夠鬧猛的。置于來去必經過的走廊里的兩塊大黑板報，十分醒目，很有影響。名義上由機關工會出面主辦的板報，實際上接受機關黨總支指揮。機關整風領導小組通過機關黨總支，聘任我為板報編輯，負責編輯出版事宜。實際上直接指揮我的是這位黨總支書記——他聰明干練，工作細致，平易近人，遇事好商量。其為人給我留下不錯的印象。因為我們對機關里各部門的情況知之不多，于是和幾個編輯人員商定，對來稿我們只作文字處理，照登不誤，不加任何觀點。負責板面設計的胡希百同志，擅長書法和作畫，他把板面設計得很漂亮，看了教人舒心?？龅母寮?，蠻多會吸引人的眼球。每周兩期的板報，一時在機關里搞得風生水起，動靜很大。 整風開始，工會干部對工會工作以及工會所處地位意見蠻多。為什么呢？原因除了領導人的思想作風之外，這里還用得著說說我略知一二的工會所處的大背景，以及由此在工會干部中引起的強烈反應。 解放后，黨的工作重心由農村轉至城市。開展城市工作，就得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階級。所以當時的工會很吃香，市總工會的主席、副主席，均由市委書記和副書記兼任。接管城市后，建立人民政權，開展鎮壓反革命運動，恢復和發展生產，打擊投機到把，清除社會封建余毒等方面，面對繁重的政治建設、經濟建設、社會建設，工會代表工人階級出面講話，那是很有份量的。因而工會在人民群眾中威信很高，配備的干部能力較強。我脫產參加革命工作，考慮是進政府機關還是進工會呢？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工會。 可是，新中國之初，黨中央兩次批判全國總工會的工聯主義傾向，即不適地夸大工會作用。第一次批判的是李立三同志，第二次批判的是賴若愚同志。從上到下這么一批，把工會的威信地位，由此在社會上、在人民群眾中大大降低。 從那時起，工會的中心工作，定為領導先進生產者運動。而事實上，單靠工會領導這個運動是困難的，領導不起來的。 在全市工代會上，代表們針對工會的地位和工作現狀,提了許多近乎尖刻的意見。主持市總工會日常工作的這位副主席坐不住了，他十分委曲，因為他感到要改變工會所處現狀，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如同目前工會所處地位現狀，地方工會是無力改變的一樣。于是，工代會在各代表團的討論匯報會上，這位副主席激動地站起來，說他參加革命，工作一貫是積極的，房子被反動派燒脫，親人被殺脫，都沒有動搖過。他沒頭沒腦的這番話，聽了給人的印象，明顯是對提意見人施加壓制。. 機關開展整風，動員大家大鳴大放，向領導提意見，可以預料到，必然會重復出現工代會上意見紛紛的情形。作為市總工會機關整風領導小組的負責人，這位副主席對提意見有所抵觸和戒備情緒，難免不表現出來。機關黨總支書記是整風領導小組成員，他全身心投入運動，把這一切看在眼里，流露出不滿情緒，也好理解的。 一次，這位書記拿著整風領導小組確定的整風計劃，找我談話。他說，整風領導小組確定，大鳴大放提意見，主要采取開座談會、小組討論會、大字報的形式，黑板報只作正面宣傳，不登鳴放稿件。他還給我看了他起草的計劃書上，本來有發揮板報陣地作用的字樣，后被劃去的痕跡。這位書記不應該的是，他對這位副主席壓制干部鳴放提意見的做法有看法，不在會上當面提，而是用“克鳴”筆名，向《工人生活》報（市委機關報——無錫日報的前身）寫信，反映市總工會領導壓制干部提意見。此信經該報總編編發，刊登在頭版顯著地位。報紙一出來，旋即在機關大院引起軒然大波，議論紛紛，甚至波及市級機關。這位書記還不應該是，當郵遞員送來稿費匯單，他簽上“代收”二字，造成稿子是別人寫的假象。于是很多人猜想此稿出自我的手筆，因為我慣用的筆名叫“一克”。 整風轉入反右，勢不必追查這封煽動“向黨進攻”的信。后經查實，信是這位書記親自寫的，是報社總編編發的，他們因此在劫難逃。雖然事情與我一無關系，但當我了解事情的真相之后，氣憤不已。我在小組會上揭批他，指出他“手法的不正派，凸顯了政治上的不正派”。本來我還想在機關干部大會上對他進一步揭批。批判稿寫好后，我左思右想，徹夜不眠，思想斗爭一夜天的結果，最后我決定借故放棄了。因為我想到，這位書記認為，動員大家向領導提意見，幫助領導整風，是中央的指示精神。他對領導壓制提意見的想法和做法，有看法、有意見，不敢當面向領導提，是顧慮今后仍然要在他的領導下工作，怕領導人給他穿小鞋，這可理解的。再說，他向黨報寫信反映領導的問題，原則上也沒有錯。我若在大會上跟風上綱上線，對他進行揭批，無異于墻倒眾人推，落井扔石子。在眾人眼里，我是洗身清，手上并不干凈。我還認為，踩著別人的身子去追求自己的前途，冇悖我們民族傳統道德文化，為人不厚道，有失人格。想想這種明知不仁不義之舉，決不可為。所以就把寫好的稿子壓下了。 整風反右之后，我不明原由地被調出市總工會。但我無怨無悔。 現今想來，好在歷史終于有了定論，反右斗爭中被傷害的那么多知識分子和干部，他們的案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已經得到了改正?？磥磉@也是一場錯誤的發動。事實再次證明：歷史規律不可侮。這份沒有出手的發言稿，反倒成為一面鏡子，它透出一段歷史真相，做人的道理。想想有它的歷史價值。 現今我把這段經歷如實寫下來，均仍其舊，以免虛無主義。至于深淺對錯，就任人去評說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