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鄰右舍——顏煦之《我的人生關鍵字》（100） 我家門前那條街，寬不過四米，街對面的人家，咳嗽聲都聽得見。后門本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河填成了馬路，這樣，前后左右都成了鄰居。 在那年月，鄰里間相互串門，十分頻繁。我家是人們集會的地方。夏天的晚上，后門總是賓客盈門，大家談天說地，熱鬧非常。雖說也有些派性作怪，但都是老鄉鄰，撕不破面皮，大家都避而不談。誰家婆媳不和，父子吵架，總有人去勸說調解。鄰里間有了糾紛，有人主持公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年月，相互吵幾句罵兩聲，都是小事兒。最可怕的是小標語大字報貼到你家大門口，勒令你低頭認罪或上山下鄉，那就要命了。 這要命的事，我家輪上了。 一天早晨，我開門一看，只見對過墻上貼著一張布告，說我母親出身有問題，要她向革命群眾交代。我一看，驚慌失色，不知如何是好。母親雖不識字，也知道大禍臨頭了。父親因成分問題，被反復追查，氣得神情恍惚，住院治療。這種恐怖襲擊，將我家逼入絕境。 不料，第二天一早，那刺人神經的布告就被人撕了。誰撕的？不知道。我家照樣人來人往，一些鄰居拍拍我的肩膀，或遞支煙，鼓勵我：“不要怕，不理它！” 后來才知道，這是我父親惹的禍。他在單位當會計，還負責保管茶葉之類的物品。有位同鄉常向他借錢討茶葉，他教訓了人家一番，此人便寫告密材料，又暗中貼出這張布告，以示報復。就這一招，害得我們全家十年不得安生。 在那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抓人關押司空見慣；行兇報復視同兒戲的年代，人的生命朝不保夕。要為別人撕去一張大字報，這是要有相當勇氣的。數十年過去，這人隱姓埋名，不以此炫耀，也不向當事人示好，也是要有相當真情和內涵的。 在我家斜對門的魚腥巷口，是顧老板家的豆腐店。顧老板顧大媽為人隨和，與我們親如家人。每當夜深時，他家豆漿煮熟，滿街飄著濃濃的清香，我們常常趁熱喝上一碗。 顧家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聰明好學的高材生。老大畢業于上海交通大學，留校任教，停課后也回家幫父母磨豆腐。老大乳名“狗兒”，我們親熱地喊他“狗子”。老二“小毛”，有貓兒的意思。舊時常以狗貓取名，因賤而易成活，討個吉利。 顧大媽是靖江季家市人，一口土話。每天晚上十點多鐘，她就喊：“狗兒，磨豆腐漿！” 一日，隔壁的湯師母找我，神色慌張地說：“不得了，派出所戶籍警剛剛來找我，說豆腐店里有人天天喊反動口號，咒罵萬壽無疆！” 湯師母是居民小組長，人緣好，有威望。 我一聽，也很驚慌，忙去跟狗子商量。我倆一分析，斷定問題出在顧大媽的方言土語上，而且她缺一顆門牙，口不關風，口齒不清。新來的戶籍警是安徽人，剛從部隊復員，革命警惕性高。他把“狗兒”聽成一句罵人的話，把“磨豆腐漿”聽成“萬壽無疆”。這個誤會可玩大了。湯師母立即帶著我們幾個有代表性的左鄰右舍，直接去找派出所所長。大家七嘴八舌一番解說，還主動擔保，這才消除誤解，沒把這事當成階級斗爭新動向。 我常懷念那時左鄰右舍間的交往。從字面上講，“左鄰右舍”就是指“鄰居”。但這“鄰”字卻很復雜。古代的“鄰”字是形聲字兼會意字，左邊的“粦”字是聲符，讀lín。右邊的右耳刀“阝”是“邑”字的簡省寫法。古代五家聚集在一起為“鄰”?！耙亍敝浮叭巳壕劬拥牡胤健??！盎憽笔恰傲住弊值谋咀?，指古代在戰爭后，人的尸骨埋在地下形成的磷火，星星點點，指夜晚住家燈光如磷火。后“鄰”簡化為“鄰”。本義指住處相近的人家，這就是“鄰居”。 “鄰居好，賽金寶”，這是古訓。如今人們住高樓大廈，在同一幢樓、同一層面，老死不相往來，少了些許人情溫暖，生活也寂寞了許多。幾年前，我借中秋團圓的名義，在無錫西門“阿福樓”飯店，將分散全市各地的近百位老鄰居請來一聚，分享往日親情。 晚年我在無錫購房定居，愿在那兒度過余生，恐怕也跟親朋故舊左鄰右舍的召喚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