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寶、大娘舅、金榮、海亮、阿滿……這些都是好鄰居、好朋友。其實，貴寶家離我家有百米之遙，也算鄰居。只要心貼得近，再遠也覺得親。 王貴寶長我五六歲。他是船廠工人，豪爽風趣。有一天，我聽說他跟妻子吵架，就趕去相勸，但沒法進門。他們二位正站在碗櫥邊，以砸碗來解心頭之恨。你砸一個，我砸兩個，乒乒乓乓，將家里碗盞帶調羹都砸個精光。下午，我見他夫妻二人一左一右，共同提著一個竹籃從我家門前走過，里面裝滿了大小碗碟。 我笑著說：“哎呀，我剛想給你們送幾只碗?！?貴寶認真地說：“不用了，我自己買！” 見到他買碗的第二天以后，卻多日不見他。一打聽，方知他出事了。據他事后告訴我，這飛來橫禍有點鬼使神差，頗具傳奇色彩。 貴寶是個愛好體育運動的人。他已成家立業了，還跟我弟弟這樣的小青年打籃球、踢足球。五一勞動節那天，工廠提前下班。貴寶就到廠工會俱樂部打乒乓球。不知是他球技不佳，還是對方球技高超，一球殺將過來，他沒接住，這球滾進對門一個小房間。貴寶便進去撿球。 小房間里，四五個人不知是在打牌，還是在商量什么事兒，其中有他的徒弟阿康。 貴寶彎腰撿起球，正要走，阿康問他：“師傅，你也來了？”貴寶回答他：“嗯，我也來玩玩！” 幾個月后，貴寶忽然被幾個人帶走。關押后，宣布對他隔離審查，要他交代參加“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罪行。 貴寶一頭霧水，連聲喊冤，說自己從未參加過任何組織。 審訊人員問他：“五一勞動節下午四點半，你在廠工會俱樂部打乒乓球了嗎？” 貴寶想了想，說：“打過！” 審訊人員又問：“乒乓球滾進對門會議室，是你進去拾球的嗎？” 貴寶如實相告：“是的，我進去拾球的?！?審訊人員一拍桌子：“你當時高呼，我也來玩玩。這就是口頭申請參加‘五一六’反革命集團。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有他們的揭發材料為證！” 就這樣，貴寶被當做“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骨干分子，被關押了一年零四個月。 貴寶在遭受種種磨難之后，被放了出來。這時他方知，徒弟阿康仍以“五一六”反革命集團首要分子的罪名被關押著。他是經不起嚴刑逼供，實在萬不得已，才昧著良心咬師傅一口的。貴寶原諒了他，還設法搭救他。 阿康是婚后沒幾個月被抓的。一年零八個月后，他家里已有了活潑可愛的兒子。見時局變化，阿康釋放有望，貴寶跟看守阿康的負責人有點交情，經再三懇求，這人同意在晚飯后他值班的三個鐘頭內，讓阿康到錫惠公園映山湖邊一僻靜處，與他妻子相會。其妻聞訊，欣喜欲狂，連忙抱周歲小兒，趕赴秘密約會的地點。夫妻久別重逢，各訴衷腸，抱頭痛哭，亦難免有所親熱。待兩人轉過身來，忽不見身旁小兒。兩人四處尋找，繼而大聲呼叫，直至天明，方在映山湖里，撈到小兒尸體。 我不想加油添醋地描述這個悲慘故事。我曾以《飛來橫禍》為篇名，寫成短文，發表在一九八九年《雨花》雜志“新世說”欄目里。 “飛來橫禍”，指突然降臨的意外災禍。這“禍”字是個形聲字兼會意字。左邊的“示”字旁是形符，表示跟祭祀有關。右邊的“咼”字是聲符，讀wō。兩形合一，指“災難，苦難”。古人以為災難是由天上降下來的，而“示”字像祭祀用的桌子，這與鬼神有關。 “咼”字有“口不正，令人討厭”的意思。而禍給人帶來災難，也是令人討厭的，所以“禍”字用“咼”字做聲符并會意，本義指災殃、苦難，如：車禍、禍患。 “禍”字由本義引申指危害、損害，如：禍害、禍國殃民。如今，我與貴寶都已垂垂老矣。談及往事，他搖搖頭，連聲說：“那一記乒乓球，真是飛來橫禍。慘哪、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