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學校分配我擔任71 屆(3) 班的班主任，教四個班的語文。在那造反有理、讀書無用的年代，要管理好學生，得文武雙全。每個班級都有橫行霸道的搗蛋鬼和剌頭。我班上有六七個，我已窮于應付。有位老師央求我，把他班上的沈連寶轉到我班上，他實在管不了。第一天上課，就將他眼鏡打落在地，還踏上一只腳。 我收下沈連寶，到他原來的小學打聽，方知他是孤兒，且是“歷史反革命”。他由派出所代管，每月十五元生活費，由戶籍警掌管。夏天，他想吃棒冰，戶籍警不肯給錢，他認為偉大領袖給他的生活費太少，便在黑板上寫了打倒之類的標語。公安局拍照存檔，定性為反革命。 沈連寶被稱作“小反”，卻是我的“大患”。全班在上課，他在操場上曬太陽，沒人敢去叫他。我拖他去教室上課，他就躺倒在地。我用腳踢踢他，要他爬起來，他就抱住我的腳，要我把他踢死算了。 這些都是小事，麻煩事兒發生了。 這年冬天，全國進行“一打三反”運動，沈連寶被工宣隊帶到校外辦學習班，交代“歷史”問題。中午放他回來到學校食堂吃飯。不知何時，紅衛兵在三樓貼出大幅標語，幾乎占了整個墻面。標語共十二個字：“沈連寶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 標語貼出不到一小時，忽然警車呼嘯而至，大批軍警將學校包圍。公安人員下車，對著三樓勘察并拍照取證。據說，上海鐵路局向無錫公安局報案，在十九中三樓墻上有巨幅反動標語。我們仰頭一看，嚇出一身冷汗：果然是條惡毒的反動標語。有學生告訴我，這是沈連寶干的。 我把沈連寶找到教室，幾乎是含著眼淚問他：“連寶，這事是不是你干的？老實告訴我！” 沈連寶賭咒發誓，他沒干壞事。我只好嘆口氣：“那我幫不了你……”他見我要走，一把拉住我的衣角，從椅子上站起來，要給我下跪。我扶住他，安慰他：“說清楚，沒關系?！?他哀求我：“顏老師，不能判我死刑，只能無期。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撕掉我的名字……” 原來，他中午看到三樓教室墻上的大標語，氣得沖上樓，一口氣將“沈連寶反對”五個字撕得干干凈凈，另外半面剩下的七個字，便形成了一條反動標語。滬寧線上往來客車上的旅客看到了，很快傳到公安部門，立即成立了專案組。我將實情向專案組匯報。上級指示：查清此人歷史，如有前科，逮捕法辦。 學校負責此案的是政工組長凌燦生。老凌原是法院庭長，為人精明強干，一雙眼睛鷹一般犀利。他這特工模樣，令人望而生畏。我與老凌很少交往，碰上這件事，不得不跟他合作。我抱著戒心，與他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 老凌辦事干練，快人快語：“市公安局把這事交給我們政工組，我們要查清他過去有沒有寫過反動標語。他們說公安局有照片存檔，我不太相信。你是班主任，你去查一查，回來告訴我?！?老凌給我開了一張介紹信，放到我手里，眼神變得那么慈祥溫和，他用無錫土話，竟然說了句：“老顏，我們要行行好事……”說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要把一副重擔放到我肩上。 我在公安局那浩如煙海的照片中，按年代月份，終于查到了那張照片。我閉上眼睛想了好久，將這張照片插入到另一類照片中，再也找不到了。我將“沒有證據”這一結論匯報給老凌。老凌聽了很滿意，又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最后，沈連寶惹的這個禍，以政治事故結案。老凌離開學校，重返法院時，我倆緊緊握手，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老凌的為人，使我想起“人同此心”這一成語，特別是其中的心字?！靶摹弊?，是個象形字，從古至今都是這個字形，本義指心臟。這是人之根本。誰離得開心臟呢？它停止跳動一刻兒， 人就沒命了，所以它是中心、重心、核心。古人把它比作思想的根源，心思、心意、心情、好心、壞心、愛心、良心、赤心、甘心、忠心、苦心、寬心等等，無不與心有關。 人的好壞，皆由“心”而定，即使是長相，也跟心有關?！跋嘤尚纳甭?。人心相同，彼此才能相通相近相親。所以“人同此心”，指人們對某些事有大致相同的看法和感受。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面對人命關天的大事，能說出“行行好事”的話來，真是“人同此心”啊。 我敬仰老凌。我懷念老凌。他已去世多年，愿他在天之靈，還在說“我們要行行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