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20-04-05 上午 /閱讀:1389 /評論:1
正當我沐浴著共產黨的陽光,高唱我們都是少年兒童團員時,一場急風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正在中國形成。 1966年5月,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發布《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了。 紅衛兵沖向社會、機關、企業、學校,揪“叛徒”,破“四舊”,斗“走資派”,一時間,鬧得雞犬不寧。 當時我雖然不知道文化革命為何物,對破“四舊”也是零星感覺,經??吹胶芏嗳嗽诮稚霞瘯?,呼口號,有時還看到一些人被戴上高帽子,胸前還掛一快牌子游街,有一次我好奇地問母親:“這些被批斗的也是壞人嗎? “四類分子” “四類分子是壞人嗎?” “就是地主、富農、壞蛋、反革命” 母親簡單答到,接著她又說:“他們想復辟,讓我們再受窮!” 后來我發現被斗的壞人越來越多,甚至有兩個人還是住在我們這棟樓的人,一些紅衛兵去抄“壞分子”的家,并就地開現場批斗會,有些人還成群結隊在大街小巷剪褲管,有次我放學回家就看見一些紅衛兵在追二個女青年,追到后就帶到執勤站,分別給她們一個拳頭大的玻璃瓶子,命令她們將瓶子從褲腰放進去,從下面的褲腳出來,可能是她們的褲腳確實太小,她們想盡辦法都放不下來,被紅衛兵當場剪褲管,褲管剪的高低視瓶子取出來為準,結果一個稍微胖點的女青年被剪到了大腿部才將瓶子取出來,她當時無地自容,兩只手把臉蒙到在嚶嚶地哭。我對兩個女青年的遭遇深感不平,回來就給媽媽說: “紅衛兵太兇了?!?媽趕緊打斷我的話“不要亂說,是革命行動?!?我知道革命行動就是好行動,就是保衛毛主席的行動。 “穿小褲腳也是壞人?”我迷茫。 “對,小褲腳,長頭發,花衣服都是壞人?!眿寢尳忉尩?。 為了不當壞人,我就自己偷偷地準備了一個瓶子,每次換褲子時我都要將小瓶子試一下,如果放得下去,我就穿,放不下,我就堅決不穿,記得有一條藍布褲子穿舊了就縮小了,瓶子放不下去,我堅決不穿: “媽媽,這條褲子我不穿了?!?“為什么?” “反正我不穿!”我不想把褲腳小的原因告訴她。 母親沒法,犟不過我,就只好把它擱起來。但我還是不放心,怕母親隔久了又拿給我穿,我又粗心穿到學校去了,不就是壞人了嗎。于是,我就趁母親不在時用剪刀將褲腳剪了兩個小洞洞,并放回原處。果然,隔了一斷時間母親又拿給我穿時,我有意大吃一驚: “媽媽,我的褲子都爛了!” 母親拿來一看:“哎呀,硬是有兩個洞眼”,繼而母親又不解地自問:“耗子怎么跑到箱子里面去了!” 哈哈,我暗暗好笑。 不知什么時候紅衛兵在離我們住處100米的地方設了一個宣傳站,看到紅衛兵在四處散發傳單、張貼大字報、標語,還安裝了一個高音喇叭,每天早上7點定時播放,吵得大家心煩,但誰又不敢說。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奔t衛兵小將們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正在橫掃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灰塵。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千千萬萬紅衛兵舉起了鐵掃帚,在短短幾天之內,就把這些代表著剝削階級思想的許多舊風俗習慣,來了個大掃除。 ——紅衛兵上陣以來,時間并不久,但是他們真正地把整個社會震動了,把舊世界震動了。他們的斗爭鋒芒,所向披靡,一切剝削階級的舊風俗、舊習慣,都像倒垃圾一樣,被他們掃地出門。一切躲在陰暗角落里的老寄生蟲,都逃不出紅衛兵銳利的眼睛。這些吸血蟲,這些人民的仇敵,正在一個一個地被紅衛兵揪了出來。他們隱藏的金銀財寶,被紅衛兵拿出來展覽了,他們隱藏的各種變天帳、各種殺人武器,也被紅衛兵拿出來示眾了。這是我們紅衛兵的功勛。 ——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江青同志說:“我們不提倡打人,但打人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嘛!”“好人打壞人,活該;壞人打好人,好人光榮;好人打好人,是誤會,不打不相識?!?——“飛機頭”、“螺旋寶塔式”等稀奇古怪的發型,“牛仔褲”、“牛仔衫”和各式各樣的港式衣裙,以及黃色照片書刊,正在受到嚴厲的譴責。我們不要小看這些問題,資產階級復辟的大門,正是從這些地方打開的。我們要徹底鏟除這些資產階級的溫床和苗子。為此,我們向理發、縫紉、照相等行業的革命職工倡議:港式的發型不理!港式的衣裙不做!下流的像不照!黃色的書不賣! ——我們要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改掉港式衣裙,剃去怪式發樣,燒毀黃色書刊和下流照片?!W醒潯梢愿臑槎萄?,余下部分可以做補丁?!盎鸺笨梢韵髌?,改為涼鞋,高跟鞋改為平底鞋,壞書壞照片做廢品處理。 1966年8月以來的重慶城,已處于山雨欲來風滿樓,街頭巷尾觸目盡是“北京來電”和“特大喜訊”,我雖然不懂這些革命道理,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和不安,為什么壞人這么多?為什么紅衛兵可以隨便打人?我怕母親有一天也被紅衛兵抓了,以至于只要看見有人在挨批斗,我就要偷偷去看一下,只要不是母親或我認識的人我就放心了。 但不幸的事還是發生了。一天,我放學回家路過群眾茶園時,看見里面圍了好多人正在開批斗會,口號聲此起彼伏,“打倒反革命分子陳XX”,不好,母親被斗了,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等我擠進去一看,讓我驚呆了,臺子上站著三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母親,她頭上戴著一頂尺多高的高帽子,赤著腳,低著頭,彎著腰,站在全場都能看到的臺階上,左右有紅衛兵守著,胸前掛塊黑牌子,手還拿個鑼,邊敲邊喊:“我是牛鬼蛇神!”看著這一切,我不敢喊,不敢看,怕被紅衛兵發現抓起來,只有傷心地低著頭,任憑淚水流淌。突然,一雙大手象老鷹抓小雞般地把我抓起來,邊往臺上拖邊喊:“這是反革命崽子!”?!拔也皇菈娜?!”“我是少先隊!”我聲嘶力竭地拼命喊叫,引來的卻是周圍人的憤怒和嘲笑,有人甚至還向我吐口水,更可惡的是同學劉四還趁亂也來蹬我幾腳,我快要急瘋了,只有一個勁地叫:“我不是壞人??!”不知是誰給我嘴巴堵了一個東西,我喊也喊不出來了,兩眼直冒金星,到處都是張牙舞爪,猙獰恐怖的鬼怪向我撲來…… “華兒,醒醒,你在干啥子”媽媽邊搖邊喊。 “媽媽,你在啊”我緊緊地把母親抱住,生怕她不在了。 “媽媽在你身邊,你在做惡夢?!蹦赣H一邊安慰,一邊給我擦汗。 從此以后,我的恐懼和不安與日俱增。 但把我的恐懼推上高峰是我的班主任老師挨批斗的那一次。? ????? 我的班主任老師姓羅,戴一付高度近視眼鏡,看起文質彬彬的,很有文化,給我們講課繪聲繪色,老是面帶著笑容。她從不說粗話,對我們同學可好了,可突然有一天早晨,羅老師正在上課,忽然外面涌進了幾個人,將老師趕出教室后,其中一人走上講臺開始了演講。 “同學們,我們是井岡山戰斗隊的,我們現在是殺回母校鬧革命,我宣布,你們的老師在舊社會給國民黨做過事,是歷史反革命。從現在開始,由我們井岡山戰斗隊全面接管這個學校。我們是響應黨中央的號召,來發動你們一起參加史無前例的,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的。讓我們一起向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開炮。希望你們和我們一起,起來造反,來檢舉揭發和批判老師和校長的反革命修正主義罪行,寫出革命的大字報!” 被他一說,同學們都面面相覷。 “是不是造反了就不要上課啦?”有膽大同學問。 “當然了,現在是全國都停課鬧革命,還上什么課?!?“大字報寫什么好呢?”另一位同學問。 “什么都行,比如平時老師講過哪些反動話,干過什么壞事,有什么對你們不好的,都可以寫?!?“我沒有交作業被老師罵也可以寫嗎?” “當然可以寫,尤其是老師怎么罵的,寫得越詳細越好?!?“那老師說過長大要做科學家,工程師寫不寫?” “要寫,那是老師在宣揚成名成家的思想,是資產階級思想。另外大家好好回憶一下,老師有沒有說過什么對社會主義不滿的話,有沒有說過什么反黨反毛主席的話?!?對這一些深奧的語言,我如聽天書,驚惶不安,怎么也興奮不起來。 后來斗羅老師時,我們也參加了,羅老師站在臺上,昔日的笑容被憔悴代替,幾日不見明顯消瘦了許多,頭發也被剪得男女不分,有人喊著要她交待問題,她交待了幾遍還不行,一個紅衛兵大喊了一句罵娘的話后,說,我叫你不老實,我叫你不老實,看我怎么治你!于是,他把一個瓶子朝著一塊洗衣板一摔,命令羅老師:你給我跪在搓衣板上,你給我老老實實向毛主席低頭認罪!? 當時正是大熱天,羅老師就這樣被逼著跪到了洗衣板上。她一跪下,血就從膝蓋上流出來了,從頭上往下流的,則是汗水。?看著這一場面,我的心直打哆嗦,而在我身旁的大人們,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為羅老師求情,他們有的把頭低下,有的眼睛露出冷漠的目光,而那些眼球發紅的人們則高叫: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后來聽人說羅老師跑了,不知所蹤,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了。 ???? 隨著文化革命的深入,造反派組織越來越多,什么“排炮戰斗隊”、“輕騎戰斗隊”等等,之后又發生了所謂的“8·15事件”,“8·15派”也這樣莫名其妙地形成了,又被稱為是保派,后來革聯會成立不久,又有人拉出去成立了“反到底派”,又稱“砸派”。雙方之間斗爭越來越激烈,由原來的動嘴,動手發展到后來的動刀,動槍,學校已沒有正常開課了,居民已不能正常生活。母親與父親商量,決計全家到父親單位——磚瓦廠去躲避戰亂。 我父親原在王家坡街道運輸社當船家長,怎么又到了北碚磚瓦廠工作呢,這還得從頭說起。 1958年“大躍進”時期,當時市中區處于百業待興,急需水泥、磚瓦等建筑材料,于是市中區委、區府經請示市政府,決定在王家坡、北碚區和江北縣征地辦磚瓦廠。人員除了由區委指派外,還把在歷次政治運動中,如鎮壓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斗爭,四清運動等等有問題的人員遣送到那里進行勞動改造。全民大煉鋼鐵運動停止后,區委組織部就指派父親到設在北碚的市中區磚瓦廠去工作,由于當時才生下我不久,父親不愿去,就找了一些客觀理由,如家里需要人照顧,又沒有房子住等。但區委組織部鄧部長態度堅決,以命令的口氣對父親說:你是共產黨員,那里壞人多,斗爭復雜,你必須去,這是組織的安排,要考慮后果,至于你的具體困難組織上會考慮的。之后,組織上又給父親分配了一套12平方米的住房,就是我和母親現在居住的石板坡民房三棟53號。在當時黨叫干啥就干啥的政治環境里,何況組織上又關心了一套房子,父親無奈,只好前往磚瓦廠工作。 磚瓦廠,地處嘉陵江畔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地方,順江而下是同興鄉,大竹林,逆江而上是悅來場,水土沱,北碚;廠不大,有100多人,分總廠和分廠,總廠設在河對面的三角壩,在江北縣悅來公社興村大隊的界地內;分廠就在余家背的柳條溪旁,在北碚區燈塔公社新和大隊的界地內。我父親就在分廠工作,任主任。分廠人不多,只有20幾個,廠部就在一個簡陋的四合院里,大門朝嘉陵江方向開,門兩邊各有一株要倆人合抱大的鐵樹,據說有300年的歷史了,站在鐵樹下,可以看到整個廠區的工作場地,約有30畝大,幾個用稻草搭起的蓬蓬點綴期間,每個草蓬周圍有泥塘,堤坎,這就是俗稱的磚碼頭,磚的半成品就在這里進行,兩個燒磚的窯子緊靠江邊。 其實制磚非常簡單,先用鋤頭把泥土挖松,澆水,然后用牛在上面來回不停地踩,待生泥變成象灰面一樣的熟泥后蓋草備用。待制磚時,將熟泥抱在磚碼頭上,團成象豬腰子形狀的砣砣,打入特制的木模內,上下用鋼絲一刮,撤開木模就成了磚了,然后碼在堤坎上,待干透后放入窯子燒過7天7夜,息火漬水5天就成了青磚了。整個過程除了燒窯要看“火喉”,還稱得上師傅外,其它工序技術含量都低,只要有力氣,一學就會。 “汪、汪、汪?!薄巴?、汪、汪?!钡谝惶斓礁赣H單位迎接我們的是一群狗,它們左竄右跳,圍著我們大聲嗥叫。好在有父親在我們身邊,我們雖膽怯,但不怕。 在農村基本上是家家戶戶都養有狗,一是照家,只要是生人來了,它就汪汪叫,兇一點的還撲上來咬人;二是積肥料,狗屎很臭,是很好的農家肥,農村的許多小朋友放學回家都要拿個撮箕和掏把到處撿狗屎;三是養狗成本低,這些狗不是城里面養的寵物犬,金貴,而是人們說的土狗,土狗不擇嘴,見啥吃啥,不但豬食要吃,而且人屎也要吃,好養。另外養狗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可以給人揩屁股,由于農村窮,草紙要用錢買,人們大多舍不得,大人屙屎后就用篾片刮屁股,嬰幼兒嫩,屙屎后就喚狗來用舌頭舔屁股,狗也樂此不疲,只要主人一聲令下,狗即飛奔而來,把小屁股的屎舔得干干凈凈,既給主人幫了忙,又飽餐一頓。 初到父親單位還真的有點茫然,到處都是陌生的,院子不大,是與當地的農民混居,農民住左面,磚瓦廠工人住右面;房子都是用土墻做的,黃色,墻體陳舊,壁有縫隙,有的裂縫大得可伸進拳頭,房上蓋有土瓦;院子里有豬圈,牛棚;除了大門正面是廠區外,其余三面都是農村的莊稼地,遠遠望去誰也不會相信這里有個單位,說是個農家院子更恰當。這里沒有自來水,人們在后山500米處的水井挑水吃;也沒有電,照明用煤油燈,工人敲鐘上班,敲鐘下班。我們一家五口住在一間不足15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內的家具都非常粗糙、簡單,床也是自制的,先用磚頭壘成柱子,再把木制捆梆床架放在上面,把竹竿捆在四方,架上蚊帳就是我們睡的床了。 我到父親單位去后,最讓我難愛的是天上的“飛機”對我狂轟濫炸。 白天是一種叫麼麼的蟲子,像針鼻大,黑色,別看它不起眼,但很有團隊精神,成群結隊出沒,只要人稍微在某一地方站一會,它就慢悠悠地,上下晃動地飛過來了,附著在人的皮膚上吸血,前仆后繼,被咬的部位很快就會起紅疙瘩,癢。我特討厭它們,為避免叮咬,我手中拿把蒲扇,不停地打,也不停轉換地方,但這些小家伙還是緊追我不放,為什么麼麼不去咬他們,盡咬我,有一次我不服氣的問媽媽: “麼麼怎么不咬你們呢?” “你是小孩,肉嫩?!蹦赣H解釋到。 “黑娃,還不是小孩,怎么就不咬他?”我還是迷惑地反問到。 晚上更難過,成群結隊的蚊子到處嗡嗡叫,見人就叮咬,睡覺時只要蚊帳關得不嚴,蚊子就乘隙而入,咬得人無法入睡,點的蚊香根本不起作用。有時天氣太熱,在蚊帳里根本無法入睡,我們只好拿著涼席到外面的草坪上去納涼,睡覺,但此時我們全成了蚊子的下飯菜,它們瘋狂地向我們叮咬。當時我們三兄妹都很小,經常被炎熱的天氣和蚊子叮咬心煩意亂,母親常常用一把大蒲扇不知疲倦地替我們驅趕蚊子和扇風,我經常從睡夢中醒來,就發現母親在替我們打扇。有一次我從一次從睡夢中醒來不解地問母親: “媽媽,你怎么不睡覺?” “我不睡?!蹦赣H一邊給我們打蒲扇邊回答。 當時,周圍靜悄悄的,只是偶爾聽著樹上知了的叫聲和田野中不時傳來的蛙聲,我望著疲憊的母親,心存感激,眼睛也濕潤了,我知道母親不是不想睡,她是為了讓我們睡一個安穩覺,才不愿睡,不敢睡,這樣的情景不知有多少次了?!皨寢?,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報答你!”我當時心里暗暗發誓。
那個瘋狂的年代實在不堪回首。但,這是我們走過的路,不能選擇性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