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由于城里武斗迭起，學?！巴Ｕn鬧革命”，我們就舉家遷到父親單位來，并在這里上學，說是上學，實際上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以后干脆就沒有上學了，眼看我們的年齡在一天一天的增長，尤其是我的大妹妹——梁平，有8歲了，已經過了讀書的年齡了，父母親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直到69年后期，城里武斗才漸漸平息，中央又號召“復課鬧革命”，父母商量后，決定我先回城，挨到婆婆爺爺住，在黃沙溪小學讀書。 在爸爸、媽媽身邊，雖然條件差點，由于有他們的細心呵護，日子還算過得其樂融融?？稍邳S沙溪讀書就不同了，與婆婆爺爺一起生活了，日子就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我的爺爺—嚴少清，解放前是個拉船的纖夫，由于拉的是比較小的船，長期在綦江河、洋渡河、藻渡河、扶歡河、郭扶河、蒲河等等長江支流的小河流游走，以船為家，究竟老家在哪里，字輩是什么他都不知道，過著一人吃飽，全家幸福的生活，后來經人介紹認識了宜賓趙家鄉宋氏家族的一個姑娘，并娶為妻子，一連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在生第六個孩子時遇難產不幸母子雙亡（注：解放后我們嚴氏家族的籍貫填為宜賓就是這樣來的）。由于當時我爺爺處于食不果腹處境，他那還有錢來撫養孩子，所有孩子都處在自生自滅的境地，結果除了老大，就是我父親嚴樹州，五娘嚴文秀艱難的存活了下來外，其他不是死亡，就是送人。爺爺直到解放初期經人介紹又續弦，與我現在的婆婆結婚，才結束了他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的生活，后隨著年事已高就在黃沙溪地段生活運輸隊上班，才告別了他拉船生涯。 我的婆婆—何碧清，年青時嫁給周姓船工為妻，早年丈夫病故后，給她留下了一套一面靠墻，三面用楠竹代替柱、梁，檁，用篾挑捆扎的房子。房子的墻壁，用黃泥巴與切成3-5寸長的谷草混合扶抹在竹席上，房頂上的瓦用楠竹劈成兩半，互相扣合而成，房子雖簡單、粗糙，但畢竟也能夠遮風擋雨，靠幫人洗衣服、賣針頭麻線維持一家生活。生有四個孩子，除二個孩子夭折外，撫養長大了一雙兒女。解放后，和我爺爺結婚，又要操持家務，又要帶孫子，后來就沒有打工了。 1969年8月底，剛剛11歲的我就依依不舍，離開了父母，在婆婆這邊來上學了。 在婆婆這里讀書，還有我伯伯—周光富（婆婆的兒子）的一個女兒也在一起，她，周秀華，在家排行老三，年齡只比我大5個月，我喊三姐，個頭高出我半個腦殼，說話有點口吃，吐詞不清，外人叫她干癟三。我初到時，她對我不屑一顧，就當我這個從鄉下來的人不存在，和其他人去耍去了，到是婆婆熱情地接待了我。 “華華?！蔽襾砗笃牌啪瓦@樣叫我，從此以后結束了我沒有小名的時代。 由于家境貧寒，我的生活費父親每月只給了10元給婆婆，爺爺在生活運輸隊找錢也不多，他還嫌家里生活開得差，只給家里少量錢，自己留大部分錢經常到餐館去打牙祭，只有伯伯和伯娘是建設廠職工，他們給三姐的生活費要高一點，但僅憑這些錢，婆婆當家，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很難的。為節省開支，貼補家用，我只要是不上學就要到到河邊撿菜花、拾柴火、洗衣服……… “華華，你把尿桶拎著，把坎下那片菜地澆了?！币惶煳覄偡艑W婆婆又叫上了我。 婆婆家背靠鐵路，面向長江，在廣闊的河床邊，成型的地塊被利民社用來種菜外，一些不成型的邊角余料就被在河邊常住的居民耕種，誰先占就是誰的自留地。由于婆婆是老黃沙溪人，占的地塊比較多，被有的人私下調侃為地主。占得多，收獲多，也必然就付出得多，下地勞動就成了我們的家常便飯了。為種菜有時累得我腰酸背痛，當時我真希望尿桶壞了，鋤頭斷了，婆婆生病了，我就不種菜了，嗯嗯！ 由于家境困難，貧寒，我從一年級開始讀書，上學的學費都是由父親單位打一個家庭困難的證明，由學校全免的。當時時興學生要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路，要學工，學農，學軍，進行革命傳統教育，但由于我家境經濟條件所限，學校開展任何外出活動，只要是喊交錢，婆婆爺爺都不會給，我都無法參加，記得有一次學校組織到貴州參觀遵義會議會址和婁山關，每人喊交4元錢才能去，我多么想去啊，于是回去央求婆婆給，婆婆呵斥道：“不行，沒有錢?！?“婆婆，你要我去嘛，老師說不積極參加活動，是落后分子?！?“你父親每月才給我們10元錢的生活費，你就用一半，下半月你不吃飯了嗎？” 是啊，每個月父親就只給了婆婆10元錢的伙食費，婆婆經常在左鄰右舍說錢給得少，不夠用，一旦我要找她要錢，就用這個來嚇唬我，每當這時我也就只好不吭聲了。貴州之行我也就只好又去不成了，當時我好羨慕同學們??！ 不過，在婆婆這里我還是參加過一次寒磣的課外活動。記得是70年春天的時候，學校組織我們到石橋輔巴山農村去學農勞動半月，學生每人交10元錢。學校硬性規定，不去就不準上學了，我急忙把通知書帶回拿給婆婆看，我想這次學校來硬的，應該婆婆沒有話說了吧，可她還是態度很堅決地說：“不去，我看老師把你怎么樣?！蔽壹绷?，又去給老師說了，老師后來就主動到我家給婆婆商量，最后商量的結果是我走幾天時間的生活費按3角算，由婆婆支付，不夠的等父親來后由父親支付。我終于可以和同學們一道外出參加集體活動了。 但問題又來了，學校要求我們在走的那天，中餐自理，晚飯才開集體伙食。 “婆婆，老師說明天中午自已解決，只有晚飯才統一吃?！蔽蚁Ｍ牌沤o我點錢，解決中午的飯。 婆婆先是一愣，繼而“嗯”了一下。 到了晚上，只見婆婆拿著一個洋瓷碗從一個壇子中舀包谷粉到面盆中，然后再往面盆中參水攪拌成茸泥，在灶上放置鐵鍋，待鍋辣后放少許花生油（婆婆喉嚨痛，醫生說不能吃菜油，婆婆家就長期吃花生油了），再將包谷泥用瓷瓢勾一勺一勺的往鍋里添，用鍋鏟壓扁平，烙成二面黃，熟透即起鍋，婆婆先后烙了5、6個。 “華華，你把這些包谷粑帶上，明天中午你就吃這個?！逼牌胚呎f，邊用手帕把包谷粑包好后遞給我。 包谷粑，又叫玉米餅，現在的人可能不理解，以為吃包谷粑，好哇！糯軟香甜，色澤淡黃，營養豐富。其實，包谷粑在當時是非常難吃的，又澀，又燥，還略含一點苦味，吃起滿口鉆，難以下咽。為什么當時的包谷這樣難吃呢，這也是當時的歷史原因造成的。 我國繼49年解放后，邊境一直沒有清靜過，先是抗美援朝，后是中印戰爭，69年又爆發了中蘇戰爭，而我們的國力又有限，人民生活在極度困難之中，整個社會物資匱乏，米、肉、油、鹽、肥皂等等什么都興號票，按人頭每月供應一次。當時的糧食也是按月供應，讀初中以上的學生，每月是32斤糧食，我們讀小學的是26斤。糧食里面又分細糧、粗糧、雜糧。細糧就是大米，粗糧就是面粉，雜糧就是包谷、紅苕、葫豆、菀豆等。按4:3:3比例搭配。而當時戰事又緊，要隨時準時打仗。全國都在響應毛主度的“備戰、備荒、為人民”和開展“深挖洞、廣積糧”的全國性戰備運動，我們所吃的糧食全部都是經戰略儲備了2年以上的糧食的，每年新糧食入庫，舊糧食替換出來供應。當時在城里面的人是很難吃上新鮮的大米和包谷的。而在糧食儲備上，為了保證不霉爛、變質、蟲蛀、鼠吃，人們采取了很多防護措施，包括噴灑農藥、殺蟲劑。相比之下，那有現在當年生產，當年享受這樣美味可口，更何況當時又很少有白糖、味精這些調味品，不難吃才怪喲！ 由于包谷是供應給我們的糧食，難吃，也必需吃，否則，就要餓肚子。但畢竟包谷是糧食中最難吃的一種，在家里烙餅子、蒸糕子、搓圓子等都行，但要把它作為外出活動的餐食，還是有點掉價。有什么辦法呢，誰叫我們沒有錢。 第二天出發的時候，天氣特別好，晴空萬里，我身背鋪蓋卷，頭戴草帽，橫挎軍用背包就隨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發了，一路上，我們走過了肖家灣，通過大坪，越過石橋輔，于正午12點半左右到達了目的地——巴山的孫家巖大隊。大家即疲憊，又饑餓，都紛紛要求可以用餐了，老師也正式宣布：“同學們可以用餐了?！?同學們都興高采烈地從自己的挎包中拿出東西來吃，有面包、蛋糕、饅頭、包子等等，有的同學甚至還故意炫耀所帶來的食品。 “我媽媽還給我煮了2個雞蛋?！币粋€同學自豪地說。在當時有雞蛋吃是不得了的。 李真明同學大方地將自己的飯碗遞給周友才班長吃：“我這里有紅燒肉，你嘗嘗?！?“有沒有到外面館子去吃的，舉手?！碧苽饔⑾蛲瑢W們倡議。有幾個同學應聲附和：“要得?！本鸵桓C蜂地跑去了。 我看了，就是沒有帶包谷粑的，要是拿出來吃，同學們肯定要恥笑我的，強烈的自尊心迫使我不愿把包谷粑拿出來吃。但不吃肚子又在嘰嘰咕咕地叫，怎么辦？ “嚴華，你坐在那里什么，怎么還不吃東西？”老師在五步遠的地方邊吃東西，邊關切地向我打招呼。 “我肚子痛，不想吃?！蔽壹猩?，編了一個謊話。并把頭深深的埋在褲襠里。 “我們帶了肚子痛的藥來的，你吃不吃？”老師又關切地問。 我怕老師走過來就遭了，于是我捂著肚子，呈痛苦樣，忙向茅廁走去：“不要，老毛病了，解手后就好了?！?農村的茅廁很簡單，就是中間一個大坑，上面丟幾塊木板就是了，沒有隔斷，完全是通間，即臭又臟。進茅廁后，我急忙選個干凈點的位子蹬下，還好，這時同學們都在外面吃飯，還沒有人進來，不如我抓緊時間就在廁所把飯吃了，于是我急忙打開挎包，拿出包谷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同時，還豎起兩只耳朵，警惕地聽外面有沒有腳步聲進來。突然，感覺門外有異樣的聲音，我馬上把包谷粑放回挎包，作成解大手狀，嘴里還不時發出“嗯、嗯”的聲音以迷惑來者。 “你在干啥子？”進來同學大聲問我。 "肚子痛."我一手護著臉,一手捂住肚子回答。 平時吃干沙沙的包谷粑我都會拿菜湯來送食才順暢，今天在緊急情況下，什么都沒有，就只有干哽，吃起相當困難，滿口鉆，嘴巴上還沾有不少包谷渣滓，來人我根本不敢抬頭與他對話，怕被他發現我開“黃腔”而處于難堪地位。后來又來兩人進廁所，我都如法炮制沒被發現而躲過。 這次的學農勞動雖然遇到這件尷尬，但總的來說還是很愉快！ “你這么小就挑水，干癟三比你大怎么不挑，只怪她是親孫女?！?“手都凍成這樣了，還叫你到河邊洗衣服，后婆婆真狠心?！?“每天晚上只給你吃一碗飯，你看你好瘦喲?！?我到婆婆這里來后，就經常聽到有人給我說這些。是的，以上說的都是實事，但我對人們的議論不是這樣看，從來沒有把婆婆當后婆婆看，我認為婆婆是嚴格要求我，是希望我好的人，她叫我挑水是鍛練我；寒冬臘月叫我到河邊去洗衣、洗菜是在磨練我的意志。說來也怪，我以前曾腸胃出血到兒童醫院住院治療了1個多月，落下了嚴重的胃病，基本上是晚上睡覺前就要吃去痛片才能入睡，在婆婆這里來后，婆婆說晚上又不運動，只是睡覺，壓床板板，只準我吃中碗一碗飯，當時正是長身體的年齡，每天晚餐6點鐘吃后，玩到10點鐘左右我真的很餓，肚皮貼在背上，有時饑餓得清口水長流，記得有一次我實在太餓，就悄悄地跑到菜地去挖紅苕吃，由于長期處于饑餓狀態，久而久之就習慣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胃病也不痛了，這可能是人們常說的饑餓療法吧。婆婆從不叫我拿別人的一針一線，在學校撿到東西必需交給老師，在路上撿到東西必需交給警察?？陀^地講，我婆婆是一個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好婆婆，她熱心地段工作，是地段居民委員，為人正派，生活簡樸，要求我們要熱愛勞動，決不允許我們貪不義之財，在她的身上我學到了很多勞動人民的優良品質，對我以后的人生觀、世界觀的形成影響很大。相比之下，我的爺爺雖然是親爺爺，雖然我是嚴氏家族一脈單傳，獨孫子，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他對我的溫暖，由于長期的拉船生活，養成了他沒有家庭責任，沒有擔當的只顧自己的秉性，尤其是在談到吃肉，那只顧自己的秉性就充分的展現出來，讓人深感寒心。 在“文革”時，整個社會物資匱乏，米、肉、油、鹽、肥皂等等什么都興號票，按人頭每月供應1斤。我爺爺在街道生活運輸隊當搬動工，吃肉又特行，我們共有四人，每月有4斤肉的供應量，婆婆就會分成兩次吃，到肉店去專挑選最肥的肉來割（當時人們都是這樣以割到最肥的肉為喜），每次割2斤，拿回來洗凈后切成小砣就用煨罐燉，燉好后就由我爺爺一個人獨享，我們有時只能喝一點湯，但絕對不允許我們吃肉的，他還嫌不夠，還常常關餉后一個人到館子去打牙祭。他常說“現在的豬肉油水少，吃肉就象吃蘿布一樣”。由于長期我沒有吃肉，肚子里一點油水也沒有，所以有時喝點油湯，肚子還受不了，腸子咕嚕叫，拉??！這年的春節我放寒假了，母親來接我回父親單位去耍，記得走那天早上，我們要乘早上7點鐘的客船走，5點不到我就被母親叫醒起床了，婆婆也起來了，她把頭天吃剩下的燉肉湯拿到灶上去熱，熱好后盛上一大碗端上來叫我們吃，要在平時是不可能的，也許是母親來了的緣故吧，她還主動用筷子給我拈了一塊骨頭給我吃?？赡苁俏覀冊缟系捻憚芋@醒了睡夢中的爺爺，或者是婆婆揭煨罐的蓋子讓爺爺揪心，他實在忍耐不住了： “不要吃我的肉喲！”爺爺在里屋大聲地喊了一聲。 “沒有，他們只是盛了一碗湯?！逼牌胚吇卮?，邊對著我們做了一個撇嘴的怪象。 我們吃完早飯正準備走時，爺爺也起來了，我還以為爺爺是起來送我們的，我就主動給爺爺打招呼，他“嗯”了一聲，就對直走到灶臺，打開煨罐蓋子，用勺子攪了兩下，說：“還說沒吃，昨天我記得有三個骨頭，現只有兩個了?！?“他們沒有吃，就喝點湯，你自己記錯了，還賴別人?！逼牌欧瘩g到。 他又氣呼呼地走到桌子邊上，向桌子上的幾個碗瞅了瞅，沒發現什么可疑情況，他又向里屋走去，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一會他拿了一把手電筒出來，在方桌下面到處找。突然，他象發現新大陸一樣找到一塊骨頭，氣勢洶洶地質問我們：“這是什么，還說沒有吃?！?婆婆也不示弱：“這不是他們吃的，是你昨天自己吃的，丟在下面的?！?“么爺?！蔽覡敔斒敲捶?，出老輩子，大家都這樣叫他，所以我媽也這樣喊他。 “你不要說了，下次我送他們回來上學，給你割幾斤來，讓你吃過夠?！蔽覌寢岆y過地站出來解圍。此時我嚇得在側邊一言不發，生怕他用手中的煙桿打下來（我爺爺脾氣怪，動不動就打人，他打人不用別的，從來都是用手中的煙桿教訓）。 爺爺聽后悻悻地走向了里間，我和媽媽看時間不早了，就拿上我們的行禮匆匆的上路了，這次我本來是非常高興地走的，但不知怎的，象是逃兵，走得非常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