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于:2014-09-24 上午 /閱讀:1246 /評論:8
(此篇是作者晚霞浪子江南徐叟發表于《中國傳記文學》2008年第6期的憶母之作的原稿,應網友吁求,全文照發) 母親解放前是紡織廠的一名保全工,解放后在上海一家國營紡織廠織部當副工長,手里經常提著榔頭和扳手,工薪頗高。50年代初期,她就擁有一輛三槍牌的女式自行車,十分漂亮,在當時令人稱羨。母親非常寶貝它,平時愛護有加,每逢節假日必定維護一番,擦得锃亮,閃閃發光。那時馬路上自行車還很少,有一次我在馬路上逛蕩,恰巧遇見她和同住工友下班回家,從一座橋上沖下來左轉彎,兩人都高舉左手,車速飛快,單手把車,那瀟灑神氣的一幕,有如定格的鏡頭,永遠鐫刻在了我少年的心頭,至今仍記憶猶新。 上世紀60年代初大困難時期開始精簡吃供應糧的職工,母親因為丈夫和子女戶口在鄉下,也在下放之列。這對9歲(虛歲)到城里做童工,彼時已年近40的她來說,回鄉干農活確有點兒為難,動員之后,擔任一點小職務的母親帶頭響應了。當時廠領導承諾說,形勢好轉后就把你召回來,她很把這話當回事,一直記在心里?;剜l之前,各類生活用品可帶的留,不可帶的就賣,父親去上海接她時,發現那輛自行車沒處理,母親要帶回鄉下去。父親說這東西鄉下沒用,爭執好久,終于只得賣了。結果那輛騎了10年的車子賣價超出了買時的原價,父親欣欣然地說賣得值,母親則一聲不吭,神情很是黯然。 父親的話是對的,那時自行車在我們家鄉的確還很少見,但母親總有點念念不忘她那掛心愛的寶貝,曾經多次在我面前提起過它。在鄉下母親第一次見到自行車是回鄉后的第二年,我暑期在家。那天下午吃點心時分,她燒好稀粥正等著在大田干活的家人回來,村口忽然傳來一串鈴聲,仿佛電擊一般,母親彈簧似地一下竄到門口,向村頭張望。原來是鄉郵員,以往一向背著大郵包步行的,今兒突然鳥槍換炮,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過來了。老熟人了,母親像往常一樣招呼他歇息一會兒,他剛一坐下,話題很快就拉到自行車上了,鎮郵局配到兩掛新車,東西片各一輛跑鄉下。母親的熱情超乎尋常,又是倒水又是遞扇,一面說叨一面眼睛卻不斷地掃視門口的新車,說的話兜來轉去總離不開自行車。面黃肌瘦的郵遞員疲態畢現,幾乎提不起答話的精神,臉上刻著饑荒的特征,鼻子不停地嗅著灶下飄出的粥香,一望便知,轆轆饑腸正折磨著他。其實,那歲月饑餓是一種常態,同樣折磨著我們每一個人,吃了上頓就盼著下頓。聊了一會兒,郵遞員幾次站起來要走,母親幾次都挽留他再坐一會,最后他表示不能再耽擱了,母親霍地站起來說聲“等等”就踅到灶間。不一會,她端出滿滿一碗粥,上面還挾了條自腌的咸瓜,送到郵遞員面前。我一下目瞪口呆,那時的驚愕之情簡直無以形容,心想母親一定瘋了。郵遞員無論如何不肯接下,那年月誰都知道這一碗粥的份量,有時兄弟姊妹為多少一口還會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動起粗來。最終母親還是讓他吃上了,剛吃,母親笑著提出要求,“我試試你的車?”他呆了一下,因為那時農村還沒見過女的騎自行車,“你也會?”“車齡比你還長?!薄昂冒??!蹦赣H立刻卸下郵包,熟練地用扳手放低車座,騎上車在村巷里兜了兩圈。此后,我還見母親騎過兩次那位鄉郵員的車,好像是為了過過她的車癮?! ?我上大學后,曾陪母親去過兩次上海,在馬路上她一見到自行車,總會駐目凝望,那神情就像小孩路過玩具攤似的。70年代開始,農村自行車陸續多起來,母親見熟人騎車過來,也總找機會過一下她的車癮。80年代經濟條件好起來了,家里也已有了3掛自行車,可有幾次我回鄉時她曾念叨說也想買一輛,我從未上心,總一句話就打發掉了:“你那么大年紀了,買它有什么用?” 令我大吃一驚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90年代中期一次返鄉,我剛一進門,弟妹們馬上圍過來數落,說老母親前些日子一個人到鎮上買掛車子獨自騎回家了。當時我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抬起頭看著她責難地高喊一聲“娘!”她朝我詭秘地一笑,發亮的眼睛直射向停在堂屋里的那輛嶄新的女式自行車。這是當時最新款式的靚車,她終于遂了心愿。但從鎮上騎回家,約3公里的路程,其間有一半是崎嶇的田間小道,還得經過幾個河塘,一個70多歲的老人單獨走這么一段路,子女們也不免會擔驚受怕的,何況騎車,難怪弟妹們都嚇出一身冷汗。這也在我們鄉間成了樁轟傳一時的奇聞,在所有人看來,母親的行為絕對荒唐。我立即做出決斷,對母親說:車子我帶走,給你孫女兒。母親沒作聲,發亮的眼睛一下變得黯然無光。 為母親安全計,我只能把它帶回城,給了女兒。此后母親再也沒有提起過自行車,精神卻一年不濟一年,每次我回鄉探望,她總是神情呆呆的,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熱情和豐采,沒幾年便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所有熟識她的人,尤其我們兄弟姊妹,沒有一個不困惑:她怎么會老年癡呆?是的,母親一生閱歷豐富,見多識廣,性格灑脫,心地善良,而且喜歡動腦,行事果斷,雖然從小做童工沒進過學堂,但解放以后靠上夜校讀到初中,有了文化后愛讀小說,閱面甚寬,也能使筆,語文水準絕不亞于時下的初中畢業生,這樣一個人怎么老年癡呆了呢?這成了大家心中不解的謎團,困惑之余,有時就用美國前總統里根也得了這病作為例子,來安慰自己,回答客問。 如今母親已離我們遠去了,追思她對自行車近乎成癖的鐘情,我的心情分外沉重。因為,她在世時我們常以此作為調侃的笑資,尋她開心,竟然從未去體察在母親的自行車情結里寄寓著什么。其實,不論母親本人是否意識到,她的自行車情結是與她對工作的熱愛和渴望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她的前半生自9歲起,就進城在工廠與機器為伴,她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尤其解放之后,地位和待遇大大提高,她就格外珍視自己的工作,幾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大困難時期下放回農村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但她沒有被困頓和艱難壓垮,而是挺直腰板,以她頗難適應的辛勞把幾個子女撫養成人。支撐她精神的則是對重返工作崗位所抱的希望,記得當時她經常講:領導說過,國家渡過難關后還要召回上海廠里的。大困難過去后,她曾幾次去過上海,到廠里探聽消息,終無下文。后來她似乎感到希望漸渺,也曾經應以前同事的邀請去合肥和西安的紡織廠看過,雖然那邊廠方由于她的技術和經驗很希望她留下,卻權衡再三最終放棄。再往后隨著年事增高,知道希望已成泡影,但心結未解。不難揣想,母親的后半生實際上就一直生活在前半生的影子里,而潛意識中,自行車是上班工作的象征,是寄寓宿愿的物事,或者是回歸城市生活的一個精神符號。自行車賦予了她一種快感,一種安慰,從而誘發精神上的興奮,甚至躁動。因此當我沒收她的車子時,無異于撲滅了她精神世界的星火,掐斷了她所寄托的最后一絲希望。 由此我聯想起當年上海等大中城市,大困難時期曾精簡了數以百萬計的企業職工,就國家而言,僅僅是一個存錄在文檔里的統計數據,但對于千百萬被下放到農村的職工來說,卻是一個個真實而鮮活的生命個體。他們響應號召,告別城市,下鄉務農,為整體、為他人,肩扛困難,幫國家渡過難關作出了莫大的犧牲。大困難過后,動員時的承諾未得兌現,許多人亦曾力爭回城返崗,據說“文革”中還發生過集體請愿的大規模行動,結果可想而知,希望也都落空了,最后一個個帶著苦澀終老鄉間。如今,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可能已經謝世,即使活著也已屆耄耋之年。作為個體,他們被牢牢地記掛在兒孫的心中;而作為群體,他們則被默默地遺忘在歷史的天空?!拔母铩苯Y束已30多年了,對解放以后17年及“文革”那段歷史的盤點或清算,有各類載體的宣泄,有各種形式的表述,可謂多如牛毛,不可勝計,幾乎涉及到了所有的社會群落和各色人等、各種遭際,而唯獨忘卻了大困難時期數以百萬被精簡下鄉的城市職工,呈現出全社會的整體失憶?;蛟S為閱界所限,至少我從未見過一篇專門關涉這一部分人群的任何形式的文字,更別提什么專著了。 現在想來,母親作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她的情結,恰恰折射了這一群落所共有的心愫。而我深感愧疚和悔恨的是,在很多年里,我同樣未能解讀母親那一群體的特殊心態,對于他們曾經遭受過的物質的貧乏和精神的困苦,對于他們人生的無奈和靈魂的呼號,我也未曾予以過深切的關注。寫下這一段文字,我的心頭感到了一份從未有過的沉重,彌漫著一團勝過母親棄世時的傷感。我想,我們不該忘記他們曾有的豪情和貢獻,也不該忘記他們歷經的憂傷和苦難。畢竟,這是一段不該抹去也抹不去的活生生的歷史。 在此,祈將我的短文,化為心香一瓣罷:愿這一群落的生者安度晚年,逝者安息天堂! (2008年8月)
滿足老人的酷愛,是晚輩的責任。
這篇回憶文字的總體價值,遠遠超越對一位生身母親的深情追思。 希望同時擅長文言詩詞與描述與議論文寫作的“晚霞浪子江南徐叟”先生,能為回憶網網友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糧!
從一輛自行車切入,寫出一個特殊年代對一個特殊群體命運的影響。感人至深,也發人深省。
回憶網上又一精品。
同意鈕先生的評價。 這篇報告由一人拓展到一個被遺忘、受冷落的龐大群落,又從群落回歸一人,有思想深度,難能可貴。
“文革”結束已30多年了,對解放以后17年及“文革”那段歷史的盤點或清算,有各類載體的宣泄,有各種形式的表述,可謂多如牛毛,不可勝計,幾乎涉及到了所有的社會群落和各色人等、各種遭際,而唯獨忘卻了大困難時期數以百萬被精簡下鄉的城市職工,呈現出全社會的整體失憶?;蛟S為閱界所限,至少我從未見過一篇專門關涉這一部分人群的任何形式的文字,更別提什么專著了。 應當感謝作者填補了這個空檔。
“現在想來,母親作為他們中間的一分子,她的情結,恰恰折射了這一群落所共有的心愫。而我深感愧疚和悔恨的是,在很多年里,我同樣未能解讀母親那一群體的特殊心態,對于他們曾經遭受過的物質的貧乏和精神的困苦,對于他們人生的無奈和靈魂的呼號,我也未曾予以過深切的關注。寫下這一段文字,我的心頭感到了一份從未有過的沉重,彌漫著一團勝過母親棄世時的傷感。我想,我們不該忘記他們曾有的豪情和貢獻,也不該忘記他們歷經的憂傷和苦難。畢竟,這是一段不該抹去也抹不去的活生生的歷史?!? 這種自我批判的精神,是值得學習的。
沉重的回憶,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