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徐英華老師來電話告知我們：欽頌走了。他是離休干部，《無錫日報》上刊發訃告的。 我說，我雖訂《無錫日報》，平常只翻翻本地報道的大標題，沒有留意呀。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和欽頌一同供職于無錫市總工會文教部，他在群眾文化那攤子，包括市工人文化宮、各區工人俱樂部，文藝演出，音樂舞蹈，電影隊，群眾體育，分管他們的是副部長湯揚同志；我在職工教育這攤子，管理全市職工業余學校和識字運動，主管我們的是部長紀宇同志。那個時期，工會主管的職工教育工作、群眾文化等工作，都十分活躍。雖然我們同在一個部門供職，卻因我對文化工作知之甚少，平時和他們很少聯系。 解放初期，政治運動多。運動一來，業務工作全部停止，一心一意搞運動，部里幾十個人合起來打統仗。 1952年初，機關開展內部肅反。政治運動的老套套，先作動員報告，講明運動的必要性和有關方針政策，動員全體人員集中精力，積極投入。接著，分組學習討論，加深對開展運動必要性、重要性的理解，人人表態，端正態度，自覺貫徹上級領導提出的要求，保證運動獲得全勝。這是運動第一階段。 第二階段，按照組織上經過內查外調，預先掌握的情況，確定對象，重點解決一些人的問題。這是運動的重中之重。 欽頌被列入了這次清查重點對象。據領導掌握他的材料，解放前他在北平，供職于北方交大校辦公室教務處，任事務員。據他交代，其間，辦公室的頂頭上司曾發給他一張表格要他填寫。他說，他沒有看，也沒有填，一直擱在抽斗里，不了了之。 為此，成立了他的專案組，對他實行隔離審查。我被指定為小組幫扶積極分子之一。 春節剛過，欽頌剛結婚不久，仍處在蜜月期，就被關進學習班，實行隔離審查。由我們這些積極分子陪同他一起學習，造成一種勢頭，逼他交代問題。 在學習班里，積極分子的發言，無非是重復一些運動的意義、政策和忠誠老實的態度之類的套話，有針對性地提出一些問題，逼他做出交代。這對積極分子也是政治考驗。所以我當時表現得十分積極。 記得我向他提出的問題主要有： 一、1948年的北平，戰事吃緊。國民黨反動派作垂死掙扎，加緊對局勢的控制，軍警憲特橫行。大學是他們控制的重點之一。教務處歷來是掌握學生運動動向的部門，特務組織必然會插手進來。發展特務組織，是他們慣用的做法。既然他們發給你表格，這同發展你參加他們的特務組織沒有關系嗎？你會一點意識不到？ 二、他們發給你表格，有意選中你作為他們的發展對象，難道是偶然的嗎？這跟你平時的表現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三、 既然發給你表格，不可能一點不作說明，除非他們認為不作說明你也能領會。要你填的表是什么意思，你說你一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說得過去嗎？ 顯然，我絞盡控腦汁提出的問題，像似很有針對性，實際是我主觀想象推理出來的。而他呢？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話：發給他的表格，他沒有看，也沒有填，后不了了之。 我們經歷的政治運動，一貫的指導方針和做法，套用現在的一句術語來概括，叫做“有罪推定”，即：“說你有罪，你沒法證明你無罪，你就是有罪?！?大約半個多月的學習班，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對欽頌所謂的政治問題，最后結論怎么做的，我當然無法知道。我猜想，按通常的做法，弄不清就掛起來，留作對這個人使用上的參考，反正個人的檔案到老死也不公開。 不久，欽頌被調出市級機關，安排到區里工作。從此，我與他便失去了聯系。 我與欽頌兄重新聯系上，是我們退休以后的事。他府上距我的住的小區不過五六百米，購物或到門診所配藥，我們常常見面。他比我長五六歲，我稱呼他“欽頌兄”。不知從什么開始，稱兄道弟，感覺比“驕傲的稱呼”還來得親切。 昔日幾位老同事一次小聚，喝點小酒。席間，我幾次欲言又止。有次我硬著頭皮，面對欽頌，說：我有埋藏心頭的幾句話想對您說。欽頌聽了便連忙搖手，“不說了，不說了。我理解，我理解?！币院笠娒嫖叶啻蜗胝f，真心表示我的歉意和內疚，但每次都被他制止了…… 和欽頌分別后的幾十年，我對他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一無所知。后從他贈我的一本取名《敝帚集》的書里（2005年７月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我反復讀之，才有所了解。 在這本書里，他工作單位所在的南長區，區委書記浦學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無錫市文聯主席，市國畫院院長）為該書作序，題目為：《心平似水，人生如歌——序欽頌<敝帚集>》”。浦書記在序文中說：“與欽頌先生相識，是一種緣份。文情墨趣，便成了我倆相識的載體?！薄霸跉J頌先生的人生道路上，盡管也有曲折和磨難……但靠他的執著、勤奮和天賦，終究盡顯他人生迷人的風采?！?讀著書中他創作的群眾歌曲，他的音樂之路；文物考古，編史修志活動；人物傳記，對友好故舊的回憶文字；錫城歷史的趣聞軼事；民間文化創作多種興趣和造詣……使我深深地感到，欽頌的一生，正如浦學坤書記在書的序文中概括的：心平似水，人生如歌。 我有多少話想要對欽頌兄訴說，如今再沒有機會了，這是無法彌補的缺憾??！ 我遐想：天堂里的語境如果比人間寬松，有朝一日，我們天堂相會，可以放開來說，您我都是有心人，定可說上三天三夜，把所有想說的話，來個竹筒倒豆子…… 欽頌兄：因為消息遲到，我沒能去送您一程，我失禮了。愿您在天堂生活更舒暢，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