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吟社九甲子 南郭野老/文 明代中葉建于惠山東麓、二泉之南的碧山吟社，是無錫城市的一張文化名片，在地方文化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碧山吟社成立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壬寅），至今已歷540年，整整9個甲子。540年來，碧山吟社迭經興廢，至今仍薪火賡續，堪稱奇跡。該社因是高端、小眾的組織，在歷史上幾次復建，往往曇花一現，故而其前世今生，很多人并不清楚，有必要作一番梳理。 一、秦旭建社 說到碧山吟社，不能不提到無錫望族秦氏。錫山秦氏系北宋文學家秦觀之后，在無錫城中的后裔，主要分屬“河上秦氏”與“西關秦氏”兩支。秦氏詩禮簪纓，孝友傳家，綿延不絕。明天順年間，秦夔中進士，為錫山秦氏發跡之始。秦夔之父秦旭，“家素饒裕，正統間嘗為萬石長，非其好也，去而益肆志于學?！薄巴砟暌孀灾t抑，閉門焚香讀《易》，足未嘗輕出。邑大夫歲行鄉飲，請冠賓席，亦不赴。然獨喜為山澤之游。嘗與斯文十老，即二泉幽絕處，結碧山吟社?！保ㄇ刭缯Z）秦旭家境富裕，兒子得中進士、舉人，本人亦蒙朝廷恩封官爵，稱為“封翁”。但他對功名富貴并不看重，而是寄情于讀書、作詩和山水之樂。在眾詩友中，他是年高德劭者，時逢清平之世，于是效仿唐朝白居易洛陽香山九老會和宋朝文彥博等洛陽耆英會的形式，發起成立十老詩社，名“碧山吟社”，社址由惠山寺僧舍改建。除十老之外，寺僧覺性亦經常參與。每月一會，每次各人作命題詩一首。內容無非是歌詠盛世，吟賞風物，亦有感時觸物，吊古懷今之作，“其辭清婉而和平，其氣舂容而雅淡?！保鲝垚稹侗躺揭魃缬洝罚撜f，碧山吟社是錫山秦氏的一個杰作，是無錫文化史上的一項盛事。它不僅反映了明代中期生活優裕的老年人對詩禮高端文化的精神追求，更是當時國泰民安的象征。 碧山吟社成員，除秦旭獲得榮譽性職銜，具有官員身分之外，其余都是布衣。但這個社團在社會上影響很大，深得一代文士向往，慕名經常前來的本邑官員有御史盛颙、工部員外郎陳勉等人，秦旭之子、江西右布政使秦夔當然更不用說。江南巡撫王恕知道后，也曾前來造訪。數次前來盤桓的外地著名官員有南京吏部尚書王?（武進人，景泰辛未科探花）、禮部尚書吳寬（長洲人，成化壬辰科狀元）等，各有讀作唱和。長洲沈周繪《碧山吟社圖》，為一時佳話。 二、成立年分 （一）碧山吟社成立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主要依據是： 1.明張愷《碧山吟社記》：“碧山吟社者，封武昌郡守吾邑修敬秦公以詩會友之所也。公與諸友唱和有年矣，而公年為長……于是諸公情好日篤，乃于成化壬寅春，擇地于惠山之麓，結屋于龍縫泉之側……每風日晴好，以次為具，觴詠其中?！睆垚鹗敲鞒苫良尉改觊g無錫人，秦旭次媳張貞一之弟。 2.明邵寶《跋碧山吟社詩卷》：“碧山吟社，吾邑之盛事也……其時在成化之末，弘治之初?！鄙蹖殻?460—1527），無錫人，成化二十年（1484）進士，官至南京禮部尚書。碧山吟社成立時，邵寶尚年輕（23歲。說明：本文人物年齡按當時習慣，以虛齡計），但他與碧山吟社諸老都曾見過，該文有“寶于諸老皆及見之”之語。邵寶所說“其時在成化之末，弘治之初”，不僅包括吟社的成立年分，而且包括其存在的一個時段。 3.明李珵《碧山吟社雅集圖記》：“君子獨稱吾錫詩社之盛，碧山十老尤盛者，其故何哉？蓋是設倡之者，封大夫景旸秦公一人……成化壬寅爰度惠麓之陽，漪瀾其堂，龍縫其泉，據厥形勝，遂作室焉?！崩瞰?，生卒年不詳，但從文中“吾錫”之稱，可知他是無錫人。此文寫道：“今年春，都憲二泉邵公南歸，與玉林編纂《惠山志》二十卷，碧山吟社其一也?！鄙蹖氃谡滤哪辏?509）罷歸，次年春回無錫。故此文應作于正德五年，距碧山吟社成立之時僅隔28年。 4.明吳寬《成化壬寅，秦中憲景旸買山結屋于龍縫泉之左，扁曰“碧山吟社”，邀士林諸友暢詠其中。予過之，與諸老留連竟日，有企慕之心，賦一詩以訂盟》：“詩壇高筑壬寅歲，勝事遙傳大歷年?！眳菍挘?435—1504），長洲（今屬蘇州）人，成化年間進士第一，官至禮部尚書。從詩題中可得知，吳寬曾到過碧山吟社，留連竟日，對碧山吟社的情況應該熟知。 5.明萬歷《無錫縣志?碧山吟社》：“碧山吟社在惠山二泉左，南隱僧房右。成化間，封知府秦旭建。旭偕耆英十人結社賦詩?！?6.明談修《惠山古今考》：“碧山吟社在惠山二泉右……成化間，秦修敬公旭，偕陸竹石公勉……結社賦詩所也?！闭勑?，公元1596年（萬歷二十四年）前后在世，字思永，無錫人。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詳，著有《惠山古今考》《避暑漫筆》。 7.清趙函《題碧山舊盟畫像，并序》：“明成化間，梁溪十老相約為詩會，秦貞靖先生為之倡。結屋于惠山之陽，曰‘碧山吟社’?！壁w函，清蘇州吳江人，寄籍金匱（今無錫）。工吟詠，有《樂潛堂集》。 8.民國秦毓均《修敬公年譜案語》：“成化十八年壬寅，公年七十三歲。結碧山吟社于惠山之麓，與者十人?！鼻刎咕靛a山秦氏后人，對錫山秦氏深有研究。文中“修敬公”，即指創建碧山吟社的秦旭。 9.1995年《無錫市志?碧山吟社》：“碧山吟社，由明成化十八年（1482）秦旭、李庶、陳履、陸勉、高直、黃祿、楊理、陳公懋、施廉、潘緒等10名無錫耆老組成?！?綜上所述，無錫碧山吟社成立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是確鑿無疑的。 （二）關于“景泰末年”說 歷史上另有碧山吟社成立于景泰末年之說。清康熙《無錫縣志?碧山吟社》：“明景泰末，邑諸長者共為觴詠之會，其地辟于秦修敬旭?！弊源酥?，乾隆《無錫縣志》，嘉慶、光緒《無錫金匱縣志》，民國1930年《無錫年鑒》均延襲此說。 稽之典籍，康熙縣志“景泰末年”之說，系出自明末清初王永積《錫山景物略》。該書在寫到碧山吟社時說道：“碧山吟社為修敬秦公手辟，時在景泰末年?！笨滴蹩h志編纂者未參閱萬歷縣志，亦未作考證，僅憑《錫山景物略》這一說法，便作為史實記載，致使有清一代的縣志都以訛傳訛。其實，早在清康熙、雍正間，無錫人杜詔就已發現了這一錯誤。杜詔《再續碧山吟社并序》：“吟社創于明成化之末、弘治之初（見邵文莊吟社詩跋。邑志‘景泰末’誤）。秦封公修敬倡之?！?為什么說“景泰末年”說有誤？一是從碧山吟社創辦者秦旭的履歷來分析。秦旭之子秦夔在《先君貞靖先生行實》中稱秦旭“晚年益自謙抑……嘗與斯文十老，即二泉幽絕處，結碧山吟社?！鼻匦裆诿饔罉钒四辏?410），卒于明弘治七年（1494）。所謂景泰末年，景泰是明景帝朱祁鈺的年號，為1450年—1457年；末年指一個朝代或一個年號的最后一年或稍前的一個時段，但不是一個具體的年分。如果以景泰的最后一個年分景泰八年（1457）來計算，其時秦旭虛齡48歲。秦旭享年85歲，48歲時怎么也不能算是晚年吧？二是從秦旭及社員的年齡結構來分析。碧山吟社中，以秦旭最年長，明張愷《碧山吟社記》：“碧山吟社者，封武昌郡守吾邑修敬秦公以詩會友之所也。公與諸友唱和有年矣，而公年為長?！眲t其余人員歲數都比他小。從已知的人員年齡來看，高直生于1421年，比秦旭小11歲，景泰八年時37歲；李庶生于1423年，比秦旭小13歲，景泰八年時35歲；最年輕的潘緒生于1440年，比秦旭小30歲，景泰八年時18歲。據記載，碧山吟社成員在成化十八年（1482）時的平均年齡為60.7歲（詳見下文），那么，在景泰八年（1457）時的平均年齡就是35.7歲。試問，在景泰末年，這樣年齡結構的十個人，能稱為“十老”嗎？ 三、十老年齒 碧山吟社十老之說，最早見于張愷《碧山吟社記》：“李少卿應禎匾其堂曰‘十老’?！逼浜罄瞰灐侗躺揭魃缪偶瘓D記》：“君子獨稱吾錫詩社之盛，碧山十老尤盛者……”王?詩云：“碧山十老盟須訂，他日容陪杖履不？”后來，“十老”之稱，遂得流傳。 碧山吟社十老為： 秦旭，字景旸，號修敬，生卒年為1410—1494，享年85歲。碧山吟社成立時為73歲。 李庶，字舜明，號絅庵，生卒年為1423—1508，享年86歲。碧山吟社成立時為60歲。 高直，字惟清，號梅庵，生卒年為1421—1499，享年79歲。碧山吟社成立時為62歲。 陳履，字天澤，號遜庵，生卒年不詳。享年83歲。 陸勉，字懋成，號竹石，生卒年不詳。享年82歲。 黃祿，字公祿，號杏軒，生卒年不詳。享年73歲。 楊理，字叔理，號聽玉，生卒年不詳。享年72歲。 陳公懋，字行之，號玉溪，生卒年不詳。享年69歲。 施廉，字彥清，號北野，生卒年不詳。享年61歲。 潘緒，字繼芳，號玉林，生卒年為1440—1528，享年89歲，碧山吟社成立時為43歲。 潘緒年未五十，還算不上老。因其人品、詩才出眾，獲社員推崇，遂相邀入社。他雖相對年輕，但在古代已屬中老年范疇，不影響“十老”的稱謂。 十老的年齡，雖不能全部知道，但平均年齡還是可以推算出來的。李庶《乙巳重陽惠山登高宴集》：“十人六百有七歲，又是一年重九晨?！币宜葹槌苫荒辏?485），即吟社成立后的第四個年頭。詩中說的十人歲數之和為607歲，應是成化十八年的情況。所以，碧山吟社成立時十老的平均年齡為60.7歲。當時，六十歲的人已屬“壽翁”。十老的總歲數另有一說，清錢陳群《沈石田<碧山吟社>卷，為味經少司寇題，用吳匏庵先生韻》：“十人同結耆英會，六百八十又三年?！眲t十人平均年齡為68.3歲。張愷曾說過：“自北野而上俱希七望八之年”，也就是說，除了施廉、潘緒，其余8人都是60多歲、70多歲的年齡，但最大的只有73歲，估計平均不到68.3歲。 一直以來，一些文章都把十老的享年歲數，作為他們在碧山吟社成立時的歲數。主要原因，也是康熙《無錫縣志》的訛誤所致。該志云：“會凡十人，李絅庵庶年八十有六，旭少一歲焉，陳遜庵履八十有三，陸竹石勉，少履一歲，高梅庵直七十有九，黃杏軒祿七十有三，楊聽玉理，少祿一歲，陳玉溪公懋，六十有九，施博野廉六十有一，惟潘玉林緒未六十，最少?！笨滴踔舅?，也是王永積《錫山景物略》。究其原委，是對邵寶《跋碧山吟社詩卷》中“今考其年，絅庵八十有六，修敬八十有五……”這一段文字理解有誤。邵寶所謂“考其年”，是指他們的享年壽考，而不是指他們在碧山吟社成立時的歲數。邵寶寫此文在辛巳歲，即正德十六年（1521）。因已故的9人享年都在60歲以上，所以他說“皆可謂壽矣”。潘緒還健在，所以他說“而玉林今年八十有二，康強如六十、七十者，其壽尚未量也?！?四、詩社承續 （一）甲寅復建 弘治七年（1494），秦旭病逝。此后，社址被豪家侵奪。諸老失卻活動場所，遂風流云散。若干年內，諸老除潘緒之外相繼謝世，潘緒作為承前啟后者，曾聯絡秦金、邵寶、顧可學等開展碧山吟社活動，但比較分散，影響也不如以前。 秦旭去世后60年，即嘉靖三十三年（1554，甲寅），又是虎年，秦旭之曾孫秦瀚聯合鄉宦，贖回碧山吟社社址，復建碧山吟社。是年，無錫曾遭倭寇侵擾，由于年輕知縣王其勤部署得當，指揮有方，城內未遭大的損失。在這種情勢下詩社復建，很不容易，以致后人有所懷疑。清顧建元《續碧山吟社詩并序（二首）》詩末原注：“先祖助公復吟社為嘉靖甲寅?！奔尉讣滓鸀榧尉溉?，十分明確。當時參與者有顧可久、顧可學、華察、王瑛、王問、喻義、莫同、徐槐、華云、錢憲、侯祖德、張選、浦應麒、施漸、高應奎、尤魯、馮有年、安如山，共十九人，除秦瀚為封翁外，均為致仕官員。秦瀚是盟主，顧可久是主要提倡者（清秦東田《碧山吟社長歌》序：“厥后族祖從川公續之，顧洞陽先生實倡之?！保┣劐珜σ魃缰丶有掭?，將主建筑改為紹修堂，又造了十老亭、流馨亭、濯纓亭、借山亭，修古木坡、芙蓉徑，浚龍縫泉和涵碧池，形成“碧山吟社八景”。俞憲作《題吟社八景》詩。文征明為碧山吟社題額，保存至今。 嘉靖四十五年，秦瀚卒。嗣后，吟社漸趨衰微。 （二）庚寅三續 清康熙年間，杜詔、朱襄等曾續碧山吟社，邵來久在乾隆辛酉（1741）也曾續社，但后人未將其列入續社的次數。因碧山吟社為秦氏首創，所以歷次接續，都有秦氏家族的參與。 清乾隆十六年（1751）春，清高宗弘歷（乾隆帝）舉行第一次南巡。從杭州回鑾到無錫時，作《題沈周〈碧山吟社圖〉》詩，其中有“十老高風余古木，百年故跡付溪藤”之句。這是封建王朝最高統治者對碧山吟社的首肯。 乾隆庚寅（1770），顧建元、鄒二知、張有堂等再續碧山吟社，史稱“三續”。巧的是該年又是虎年。所謂“三續”，是以成化壬寅秦旭創建詩社為第一次，嘉靖甲寅秦瀚復建為第二次，這次乾隆庚寅顧建元續建為第三次。秦東田《碧山吟社長歌》：“緬昔吾祖貞靖公首倡碧山吟社，厥后族祖從川公續之……是舉乃三續矣?！必懢腹辞匦?，從川公即秦瀚。顧建元是顧可久的后人，對吟社的續建極為熱心。 三續的過程，較為艱辛。因當時吟社遺址一片荒蕪，顧建元為恢復而奔走30余年，仍無結果。詩社活動無固定地點，已知的有清溪莊、慧川園。成員仿成化舊例，亦稱“十老會”（秦東田《碧山吟社長歌》詩序：“乾隆己卯之冬，顧珍山先生持《二泉紀勝圖》，約余赴十老會……”）十老為：鄒二知、張有堂、曹之琰、鄒捷、華西植、施禹言、華希閎、顧遷、鄒云城、顧建元。顧建元并繪有《十老圖》。 三續過程中，秦氏參與者有秦東田。秦氏在詩社中不顯山露水，主要原因是錫山秦氏在雍正年間遭受政治上的沉重打擊，幾遭覆滅。后在乾隆年間因秦蕙田的出仕而重現生機，但驚魂之余，在文字上已極為小心謹慎。 咸豐年間，碧山吟社毀于兵燹。民國初年修復。 （三）丙寅煥新 新中國成立后，無錫市人民政府于1959年撥款重建碧山吟社。是年，吟社恢復活動。從此，碧山吟社成為新中國較早的研究、寫作舊體詩詞的專業詩社。新時代的碧山吟社與舊時代的區別是：在管理上，舊時是民間自發的團體，官府不介入，現在納入政府管理范圍。在成員身分上，舊時主要由鄉紳、士大夫組成，現在的成員涵蓋社會各個層面、各種職業，分布在全市各區。在成員年齡、人數上，舊時是耆老會，人數一般不超過20人，且相對固定，現在年齡上老、中、青都有，成員新老交替川流不息，一般保持在200人左右，截至2022年6月，社員有214人。在寫作內容上，舊時以消閑游樂為主，不涉及政治，現在的創作以黨的方針政策為導向，反映社會生活，關注國計民生，內容豐富多彩。 改革開放給各項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1986年（農歷丙寅）1月6日，在錫惠公園碧山吟社舊址舉行重建碧山吟社大會。如果說乾隆寅庚續建是“三續”，那么這次就是“四續”，巧的是也屬虎年。這次復建，徐靜漁任名譽社長，冒亦誠任社長。領導機構定期換屆，至2022年是第四屆。歷任社長是：冒亦誠、蔡學標、袁宗翰、徐龍。從1985年開始，基本上每年出一冊《碧山吟草》詩詞集。吟社還經常組織社員開展各種主題吟詠活動，謳歌新時代，唱響主旋律。 2003年，市政府公布“碧山吟社舊址”為無錫市文物保護單位。 2004年，碧山吟社社址進行大修，面貌煥然一新。 國運興，詩歌興。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代，碧山吟社正在傳承和弘揚優秀民族文化的道路上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