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魯西南一個小村莊。 像一般魯西南的家庭一樣，我家也是一個大家庭，兄弟姐妹六個，依次是：大姐、二姐、哥哥、三姐，下邊除了小妹，我倒數第二。 我們姐妹兄弟六個，都已人過中年。我上面的三位姐姐、一個哥哥年過五十。我和小妹也已跨越四十的年齡。父親已去世多年，母親年老，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四處走動去各家住住。于是，我們姐妹兄弟幾個合計，給母親在老家重新蓋了房子，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終于在老院的地基上，又收拾出了一個像樣的家，由家里兩位姐姐就近照顧。母親自此有了歸宿，我們想聚一聚，也有了投奔之地。更重要的是，讓生活不如意、有些抑郁情緒的母親終于確信自己真的有了一個家，情緒自此安穩下來。 近幾年，意識到母親真的越來越老了，我開始每年都會回家，看望老母親，也和中年的姊妹聚聚。下文就是我最近回家的經歷與感想，其中穿插太多回憶，文不對題，聊以抒發一下自己的感觸吧。 一 這次回家，我早就做了準備，票買好，到了火車站，卻被告知因暴雨火車晚點3個小時，我合計了一下行程，決定退票取消，改日再去。沒想到，因為在家照顧的大姐已經告訴了母親，母親過一會就去門口探望。母親已經有些癡呆，且行動不便，大姐一時沒看著，嚇得不起。我聽了之后，下定決心再盡快抽個時間去看望母親。 這樣過了幾日，我找了合適的時間，準備再度起程。這次我接受了教訓，沒有提前告訴母親，下了火車，坐上回家的公交后，我才給大姐打電話。結果，到家后，大姐還是告訴我，在她做飯時的時候，母親又一次“失蹤”了。大姐趕緊跑到大門口一看，果然母親又在倚門盼望。我聽了，又是溫暖，又是后怕，趕緊坐在母親面前陪母親聊天。 或許是回為高興吧，母親很清醒，問我怎么沒帶孩子來。我回說，孩子跟爸爸到爺爺奶奶家了，下次一定到這里來。開飯的時候，母親又關心我，讓我多吃飯。讓我一下子感覺又回到了小時候，母親還是我小時候那個親切的母親，不再是充滿焦慮，處處“挑理”，讓我們難以應付的母親，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 飯后，我扶母親上衛生間，母親看我拿著書本，說要自己去。我開玩笑，怎么還給我客氣上了？母親邊說著“就得客氣”，像孩子一樣羞澀的笑了起來。 白天比較清醒的母親，到了晚上又是另外一個樣子。我和母親睡在一屋，由于母親夜里需要小解，我睡的很警醒。聽到母親那邊有動靜，我支起身來，卻看到母親安靜地坐在床上。往常母親夜間不睡，總會長吁短嘆，甚或高聲自言自語，說著幾十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不怕或者有意把我們吵醒。今天夜里，突然不像以前那樣“作事”，很安靜的坐在床上，像個犯錯的孩子。 我走到母親床邊，輕聲問母親，為什么不睡，母親開始喃喃自語：“還有一雙鞋底沒做好……”，臉上是孩子似的委屈的表情。我知道母親又說胡話了，她是又回憶起了童年吧？ 二 母親屬馬，今年已經82歲了。母親曾自己說，她也像一匹馬，拉著生活的重擔，辛勞了一輩子。 母親童年不幸，幼年喪父，不久后她的母親又雙目失明。學習很好的她，上了四年學就輟學養家，幫襯寡嫂撫養幾個侄子侄女。我知道，母親雖然幼年遭遇變故，但她的父親還是個文化人，據說做過老師，而她的母親也并非出自太貧寒的人家。所以，我的母親比起那個時代的婦女，還是自帶一點嬌氣與多愁善感的。 記得我小時候，母親常給我說起兩件童年舊事。一是她上學的時候在學?！凹{鞋底”的事情。由于過早失去父親，母親又雙目失明，我的母親無人給做鞋子穿，上學時常常拿著活計在學校里納鞋底。那天夜里母親說起鞋子沒做好，許是想起了童年時的這件事情吧？由于姥爺的遺傳基因，母親雖口齒木訥，但心思敏細，自帶一種文人氣質。據母親說，她上小學時，作文寫的特別好，常常在班級里被老師拿做范文讀。讓得我小時候寫作文寫不出來時，母親邊在一旁指導，邊自豪地說，假如我要是能上了大學，我一定能成為一個作家！說完之后，眼神里又帶著一種悵罔。 母親常說的另一件事，就是她輟學后，帶著她的侄子——我的表哥逃荒要飯的事情。那是國家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母親16歲。聽母親說，當時的情境是，家家挨餓，她們村里餓死的人數有十之二三。最壞的時候，柳樹芽剛冒出來，就被摘光下到了鍋里，連樹皮都給扒了。母親家最慘的是，她的父親去世，母親失明，哥哥又在三十左右的年紀去世，留下一個寡嫂，還有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秋冬來臨，眼看四個孩子將要餓死。十六歲的母親挺身而出，帶著七八歲的侄子，推著一個小車，帶上簡單的鍋具，跟著鄰居一起逃荒要飯去了。母親常給我說起一個細節，就是他們到了別人家種地瓜的地里，地瓜已經收完。田地里只剩下一些干了的地瓜葉，刨下去時，偶爾還能找到一些地瓜的根須。母親就把這些東西撿起來，找些柴火，支起臨時的鍋具，將這些地瓜葉、地瓜根須熬上一鍋。做好之后，母親會叫過她的侄子來，讓侄子先吃飽，然后自己再吃。尤為印象鮮明的是，母親給我說起，當時她一起逃荒的鄰居，非常吃驚非常贊嘆地說，她怎么這么懂事，餓成這樣，還不自己先吃，先讓侄子吃，她也還是個孩子呀。 母親童年不幸，婚姻亦不幸。應該說母親還是有點心高氣傲的，可惜無父母做主，母親被一個遠房親戚做主嫁給了形象不佳，性格懦弱的父親（原諒我這樣說自己的父親）。母親一生不甘，一生痛苦怨尤。后來父親臨終時，母親正在外地，趕回來時，父親已經走了。母親到老也沒有給父親和解吧？這也是母親晚年陷入抑郁情緒的重要原因。 三 往年我回家，都是二姐在家照顧，這次二姐出去上班，大姐在家。 大姐屬兔，溫厚順從，淳樸憨直，是標準的家里老大的形象（我說的是老一代的姊妹，與崇尚個人主義的新一代孩子無關） 大姐因為是家里的老大，沒上過一天學，因此也失去了一切外出發展的機會。大姐年輕時有一副清亮的好嗓子，會唱幾句戲，據說當年有戲班子走過我們村，大姐想跟著去學戲，沒被允許。大姐從小愛聽評書，忠孝節義的故事，偶爾也能講上幾句，父母的言傳身教加上評書里的故事，塑造了她樸實的道德觀念。她孝敬父母，友愛弟弟妹妹，吃苦耐勞。她如一個女人一樣，忍耐一切的苦楚與委屈，同時又如一個男人一樣，不拘小節，勇擔苦難。記得大姐年輕時，夏天在地里干活，熱急了，就如男人一樣跳到河水里泡一陣。大姐多年來沒有頭疼腦熱的毛病，從不吃藥，卻留下腿疼的毛病，許是給這有關吧？ 大姐真的很苦，身為家里的老大，又是女孩子，童年時得到得關愛不多。后來有了二姐，特別是有了我哥后，大姐就擔當起了照看弟弟妹妹的重任。大孩子照顧兩個小孩子，相當艱難，偶爾還要忍受母親的責難。哥哥是我家唯一的一個男孩，自然受寵。大姐最大，受氣是必然的。我一直認為，我們姐妹從小到大都是和睦謙讓，沒有重男輕女，沒有嫉妒不公。大姐告訴我一件事之后，我發現我所知道的，離真相有點遠。大姐說起，她小時與我哥哥不知產生了什么矛盾，被我母親一頓無理由的打罵。大姐從此記在心底，再不與我哥產生爭執，免得受氣。 大姐的苦到結婚也沒有結束，而是另一種苦難的開始。大姐太過溫順老實，嫁的人家又窮，又不講理。大姐與公婆小姑子沒分家時，連吃飯都得看人臉色。后來分家了之后，大姐因為沒有柴火燒，拿了她公婆一把麥秸，被她婆婆罵了幾條街。姐夫是個媽寶男，老實的大姐無力反抗，又孤立無援，一氣之氣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多了之后，大姐也只得選擇了忍受，唯一的反抗就是不與公婆交往，與姐夫也感情冷淡，各過各的。只盼著兩個孩子長大，苦日子能是個頭。 然而天意弄人，二十多年后，兩個兒子長大成人，大姐雖然“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但問題是，如今的“媳婦”，已經今非昔比。大兒媳還不錯，輪到小兒子娶親時，張口就要財禮十八萬。嫁過來之后，就像來了個祖宗，大姐每天都得供著她，陪著小心。三十年前的惡毒婆婆，時下的難纏媳婦，這魯西南地區最不堪的歪風邪氣，全讓我大姐碰上了。我勸大姐不要慣著這媳婦，讓她別拿離婚要挾人，要離婚由她！大姐卻說，你不知道，現在的媳婦有更過分的。村里有一個媳婦，生了三個孩子，還一生氣就跑回娘家，要挾公婆拿出20萬，要不就離婚。公婆拿不出來，又怕借夠20萬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就沒給。那媳婦真立馬離婚，丟下三個年幼的孩子給公婆撫養，說，我離了婚，再找一家，照樣能拿20萬的彩禮！我一時無語，天哪，這都啥世道了，還有自己賣自己的，金錢讓人連孩子都不要了嗎？！ 大姐心大，這些苦難要讓我遇上，估計早就崩潰了?？纱蠼闾谷唤邮?，日日只知干活，省錢，掙她的“家業”。在農村都已經普及了電與煤氣的當下，大姐還會冒著30多度的高溫，撿回來一些柴火存在家里。大姐花二十塊錢買個簡陋的燒水壺，每天一大早，用柴火燒上一天用的熱水。 大姐長我13歲，長姐如母。所以，大姐寵我，讓著我，就像母親對待孩子。記得上大學時，有一年我回家過暑假，母親不在家，返校時，我不習慣沒有母親，只有父親送我，走前一天就開始掉眼淚。大姐看著心疼，就把我接到她家，夜里，大姐像母親一樣摟著我睡。第二天一早，又用三輪車送我上縣城火車站。也是自那一次開始，我一下子長大了，脫離了對母親的情感依賴。而大姐，在不知不覺中是做了我情感斷奶時期的手杖吧？ 有時不善言談的大姐也會幽默。母親老了，提醒不及時就會尿床。大姐說怎么又尿床了？母親說這是老了的毛病。大姐笑說，這您知道是毛病了，怎么秀娥（二姐的名字）小時一次尿床，你一邊打她，一邊問，記住沒有？母親只能尷尬的笑笑。大姐也笑了，不再說話。 四 二姐得知我回來了，請了一天假趕回來與我聚聚。 二姐屬馬，和母親同一個屬相，正好小母親兩旬（24歲）。雖然據三姐說，二姐干農活和大姐三姐比較，算是有些潦草?？伤懿傩?，溫暖善良，在大家庭里反倒是一個挑擔的，在處理老家的事情時，是我們姐妹兄弟的主心骨。在照顧母親的事情上，也是由她和我的哥哥——家里唯一的兒子一起商量著做主。 和大姐的淳樸憨直相比，二姐心思細膩，感情豐富。大姐嗓子清亮，能唱戲，二姐則心靈手巧，為女兒時能繡花，做得一手好針線。記得我和五妹小時的繡花鞋，上學后的書包，都是二姐縫制的。 二姐雖然聰慧，但只上了四年學。這其中的原因，我根據母親后來的說法，歸結為兩個。一是二姐上學時正值國家“上山下鄉”，當時有個電影名叫《決裂》，母親告訴我其中有一個情節，就是當時所謂“工農兵大學”招生，不看文化水平，只看手上的老繭。母親一看，這上學無用，就果斷讓二姐退學了。但是，當時二姐和哥哥兩人同在上小學，卻為何哥哥沒有退學？這就涉及到第二個原因，那也是母親所承認的，二姐是女孩，哥哥是男孩。不管上學有用還是無用，還是讓兒子去上吧。家里已有兩個長姐去干活，哥哥也有條件去上學了。 在上學的事情上，二姐挨著哥哥，確實吃了大虧?？稍谶^去姊妹多的大家庭，家家如此，二姐也就釋然，從未介懷。二姐和哥哥年齡挨得最近，二人感情特別好。我還記得哥哥在縣城上高中時，都是二姐騎自行車四五十里，給哥哥送衣服，送糧食換糧票。二姐喜歡接觸文化人，也向往外邊的世界。每次二姐從縣城回來，都會很興奮，會給年幼的我說起，哥哥的同學會親切的給她打招呼，說，又來給你弟弟送東西了？ 哥哥深知兩個姐姐，特別是二姐在求學方面的犧牲，所以工作后一直照顧大姐二姐。二姐生活有諸多不順心，中年后得了頑固性的失眠。哥哥主動邀請二姐去北京治療，并堅持好幾年給二姐寄藥，要知道那些藥平均每個月就高達數千元。哥哥極其節儉，卻對給二姐寄藥從無怨言?，F在因為家里重男輕女，兄妹或者姐弟反目的屢見不鮮，在我的大家庭里，從未有過這種事情。 二姐是我們姐妹里無論能力還是性格，都是較為突出的，只可惜婚姻不順。二姐心熱，姐夫長得好看，又小二姐幾歲，二姐就護他如弟弟，一直包容，兩人感情也好了幾年。但照實說，那個姐夫，除了長相外，一無是處。自私、目光短淺不說，中年之后又出軌，家暴，在二姐受盡屈辱與傷害之后，最終決定離婚?；叵肫鸲阍谖疑洗髮W時，還曾經拿出五塊十塊的錢塞給我?，F在想想，那時兩人就時常吵架，再加上家境又困難。二姐該是在多么艱難的情況下，給我攢的那些錢呀。 在家里給二姐聊天，二姐會不經意間透露出住在娘家的無奈，擔心外人冷眼的顧慮。我勸慰二姐，說各人的日子各人過，管他人干什么。別人多管閑事，都是吃飽撐的！現在這社會，大大方方的過日子，只要自己不尷尬，尷尬就是別人的。咱家人的毛病，就是道德感太強，把自己捆綁住了，這樣活得多累，有必要嗎？不知二姐能不能聽進去。 看著二姐飽經滄桑之后的堅韌，體會到二姐這種堅韌里包含的對生活的無奈與妥協，我既感佩又心疼。二姐也曾青春飛揚，也曾懷揣夢想。我深知，二姐的心思細膩、情感豐富非大姐可比，因此，二姐的苦，比大姐也深了一層。想到這，我不由得對二姐又多了分不舍與悲憫。 五 我在老家陪伴母親時，哥哥給母親通了一次視頻電話，稱過段時間就回去看母親。眾多子女里邊，哥哥是唯一的男孩，對母親來說，意義肯定不同。 哥哥屬雞，對盼望男孩的母親來說，是家里第一只的報曉的公雞，對我們那窮鄉僻壤來說，也是多少年來從未出過的第一個大學生。哥哥為人忠厚老實，小時個子不高，相貌平平，卻考取了人人羨慕的軍校，成為一名穿上軍裝的大學生，也頗有點“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意思吧。 哥哥小二姐三歲，作為家里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孩。按理說，哥哥應該是集萬千寵愛，事實也算如此吧。母親說起，家里剛剛有了哥哥那幾年，母親再無愁煩，睡夢都是快樂的。所以，母親給哥哥取了小名，叫“春雷”，可能哥哥對母親來說，就是一聲春雷吧。 雖然哥哥在父母那里，得到更多的寵愛，可說實話，這窮家破院的萬千寵愛，能給哥哥的，也只是關注，以及與之俱來的壓力罷了。所以哥哥所受的寵愛，完全不會讓他變得驕縱，而只會更加努力，和比較偏執的對自我的高要求。 因為這些原因，哥哥自懂事起，就特別知感恩，很孝順。母親常說起一個細節，哥哥小時候，母親摟著哥哥睡覺，在被窩里給哥哥扒花生吃，那是家里在那個時期特別難得的零食。哥哥當時會奶聲奶氣得說：“娘，等我大了，您小了，我摟著您，扒落（花）生豆豆給您吃?！倍淮卫霞益⒚脠F聚，哥哥也說起一個細節。一次母親帶著哥哥去趕集，只買了一個小甜瓜。母親騎著自行車帶著哥哥回家時，渴壞了，附近又找不到水喝，母親給哥哥商量，能不能吃一口甜瓜。哥哥比較小，可能從沒舍得買過甜瓜，當時沒同意，母親就只好下到路邊的坑里，捧起里面的臟水喝了幾口。哥哥說起這件事時，是帶著深深的內疚的，說明這件小事，一直深深地印在哥哥的心底深處。 上學后，哥哥特別努力。后來，二姐輟學，哥哥回憶起這件事，總是強調說，那時二姐比他學習還要好。我小時候聽哥哥這樣說，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今天回想起來，哥哥是在說，是二姐犧牲了學習的機會，他心里明白。所以，哥哥的學習，從不用家里管。初中上完后，哥哥是班里唯一一個考上重點高中的?？忌细咧泻?，哥哥去了縣城住校，那時家庭相當困難。二姐有時給我說起，哥哥那時每月只花幾塊錢，他還會把花的每一分錢都記上賬，說，我看看到底這些錢是怎么花去的，為什么不能再節省點呢？ 哥哥考大學時，那時我正上初中，家里遇上了一系列糟心事。母親雖然沒有多去和哥哥說，但哥哥心里是有數的，壓力肯定也特別的大。所以，哥哥頂著壓力報考了軍校，首先是因為軍校不需要學費，還有補貼；二是考上軍校，在那時的農村人看來，特別“威武”，有為家庭爭氣的意思。后來，哥哥如愿考上軍校，真的為我們那個窮家“爭了氣”，讓母親臉上有了光，也為我樹立了榜樣。 哥哥考的學是重慶的一所軍校，四年的大學，哥哥不僅沒交學費，還管吃，外加每月有幾塊錢的補助。那時，家里給哥哥出的錢，也就一個去重慶的路費吧。每學期哥哥還會將平時學校發放的補助存起來，放假回來時，還會給家里買些禮物帶來。記得有一次，哥哥買了包奶粉帶給母親。因為母親做過一次闌尾炎手術，雖然是小手術，但家里窮，只能在小鎮上做，又沒有有營養的東西補充，導致母親身體從此特別虛弱。記得有一次母親說起，哥哥放暑假回來時，母親正在家里給牛鍘草，累得精疲力竭。喝了哥哥帶來的奶粉，母親瞬間有了力氣。自此之后，母親就將奶粉或者是牛奶視為人間“仙品”，可治一切疾病，直到老了生活好了之后，依然如此。 哥哥畢業時值80年代末，被分配到部隊工作，那時工資每月也就四五百元。哥哥是標準的“窮窩里飛出來的鳳凰男”，在那時的農村人的心目中，哥哥這下能“光宗耀祖”，拯救整個家庭的苦難了，就像古代社會所期望的那樣。記得哥哥上大學、包括畢業后，家里的境況并不好，哥哥那時寫信，會竭力描繪一種光明的圖景，承諾以后“把全家接出來去大城市生活”?，F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哥哥又是多么有心無力呀。 再后來，哥哥結婚生子，母親有時會去住住，幫著照看孩子。三姐五妹也去那邊打工，我上大學時，放暑假也有過一次過去探望，小住幾天。哥哥做不到在大城市為這個大家庭安家，卻也盡量做了嘗試，這背后給哥哥的小家造成了多大的麻煩，我到多年之后，自己長大了才有了深刻的理解。 更麻煩的是，母親越來越年老，對兒子的深愛化為偏執的期望，將本來就有心無力的哥哥折騰的雞飛狗跳，這也是一種相愛相殺吧？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成家立業，應該為哥哥分憂解難了?？墒?，母親的焦慮情緒越來越嚴重，我才更加感同深受地體會到了母親帶給我們這些兒女的巨大壓力與精神負擔。在這件事情上，我做的不夠，對不起哥哥，至今深懷歉疚。 六 與二姐聊天時，說起了三姐。我感慨，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格，也都有每個人的難處。大家庭相處，重要的是各盡責任，相互寬容與理解吧。 三姐屬牛，老實肯干，脾氣倔強，是牛的秉性，也是三姐的性格。 三姐比我大三歲，如果說大姐二姐像長一輩的母親，三姐與我挨著，應該是同齡伙伴的感覺吧，但事實并非如此。由于三姐早早輟學，十六七歲時又外出打工，而我則一直讀書，上了大學，接著讀碩士、讀博士，與三姐相伴很少，溝通也少。對于三姐的喜怒哀樂，我其實是理解不夠的。 如果說大姐二姐的輟學源自家庭原因，那么三姐的輟學，有一半是自己原因吧。那時已經有大姐二姐在家幫襯著務農，三姐如果想要讀書，是可以堅持下去的。三姐輟學的時候，正上小學二年級，事情的起因是一次三好學生評選。三姐學習好，自認品行也不差，只可惜班主任很勢利，把名額給了村長的女兒。三姐一氣之下，以輟學表示堅決反抗。當時學校的老師包括校長都來勸說（學校還小，校長也沒有架子），校長還說了，三姐的那個班主任也來了，只不敢進家，在家門外等著（想想那時候的老師還是多淳樸呀）?？墒侨闵狭似?，就是不同意。母親問三姐，你現在不上學了，以后可別后悔，三姐大聲說，不后悔！可是，事實證明，三姐長大就后悔了，并埋怨母親，當時為何沒有強制她去上學？她那時還小，怎么能想那么遠。三姐雖然說的沒錯，可上世紀80年代的農村，哪個父母懂得上學有多大用呀。沒有自己求學的毅力，父母強迫著孩子去上學的，又有幾人呢？可以說，三姐的牛脾氣，讓自己賭上了一生的代價。 如果說三姐的輟學，是三姐的不幸，卻成了我的幸運，命運的吊詭，就是如此。我比三姐小三歲，大姐二姐出嫁之后，母親因為做了個手術，身體再也不好了，三姐就成了家里的主勞力。如果沒有三姐頂著，我是沒有一點可能堅持完學業的。 三姐的牛脾氣，在上學的事情上害了三姐，可也使得三姐有一個不服輸的性格。在家務農，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農活卻干的比鄰居都好。出力不出力，認真不認真，莊稼的長勢是不會騙人的。記得那時候，家里種棉花，需要噴農藥，三姐小小年紀，背著一個藥桶子，一干就是一上午。父親手拙，而且粗心，藥桶壞了不會修理，就讓三姐背著壞了的藥桶去噴藥。藥桶漏水，三姐每次回家，褲子都是濕透的?，F在想想，三姐沒被藥死，也算命大罷。 再后來，三姐出去打工。家境好，有父母呵護的同齡女孩子，是不太會出去打工的。三姐出去打工，也是出去無奈。那時我正上高中，父親懦弱，而女人當家被人笑話，從小缺少父母呵護的母親也無能為力。本家不和，鄰居擠兌，家里的一攤爛事，讓十幾歲的三姐備受委屈。三姐一次噴藥去一個小水坑灌水，親三叔竟然拿鐵鍬將水攪渾，不讓三姐去灌，父親也不能教訓自己的親弟弟，給孩子撐腰。我記得當時我做了一個夢，家里大雨傾盆，房倒屋塌，我把三姐托上墻頭，說，三姐，家里危險，趕緊把你送出去吧。不久，三姐就去哥哥工作的城市打工了。 三姐出去后，在飯店上班，由于勤勞樸實，善良仗義，且工作不甘人后，三姐在飯店站穩了腳，也交了非常鐵的朋友。過年回家，三姐衣著光鮮，還帶著打工掙來的錢貼補家里。我那時已經考上大學，三姐能與哥哥一起出錢幫襯家里，給我交上大學的學費，又給小外甥每人可觀的壓歲錢。原來在村里活的委委屈屈的三姐，現在每次回家，都是揚眉吐氣，有了自信。 再后來，三姐在上班的地方，認識了后來的姐夫，在那里成了家。兩人從最初的給人打工，到后來與人合伙開飯店，再到后來自己干，雖然生意難做，有賺有賠，但終于自己做了老板。如今三姐有兒有女，女兒已經工作，兒子也已讀了大學，不管三姐滿意與否，也算有了成就吧。 因為三姐的女兒小瑤在我這兒上的大學，我與她溝通較多。一次我來到她工作的城市，時間原因沒過去看她，通了個電話聊起三姐，小瑤突然聲音哽咽。她說起，媽媽打電話說想她了，可她不敢回去。我問為什么。小瑤說，因為每次回家，都會遇到媽媽情緒不穩，有時無端生氣，有時還會哭。勸解她，反倒讓她以為別人都不向著她，都不理解她。我一下子明白，表面上這么要強倔強的三姐，內心里面掩藏著深深的自卑，這種自卑，在生活的不如意面前，又滋生出諸多的焦慮。沒有讀書，沒有文化，是她內心永遠過不去的坎。想到這里，很是心疼。與二姐聊起三姐時，我就是想起了此事，心有所感吧。 七 這次我回家，在家庭群里發了張和母親的合影。五妹看見，第一個打回來電話問候。五妹說起她給母親買了衣服，又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囑托我怎么給母親做飯，好讓母親吃的豐富。我瞬間有點不耐煩，暗笑五妹不切實際，并告訴五妹，別人不需要你反復教給怎么做。你在外邊與人相處，這些都得學會。五妹瞬間沉默，我也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五妹的孝心，再不切實際，但我憑什么以居高臨下的語氣說她？我難道對自己的親妹妹，也有一種優越感嗎？我應該給五妹認真道謙。 給大姐二姐聊天時，她們都說起五妹上次回家，一下子買了好多很貴的水果和蔬菜，每頓飯好幾個菜的做給母親吃。五妹看到母親老了，許是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的心意吧，所以，她不管母親能不能吃，先買來再說，先做了再說。五妹給兩個姐姐反復念叨，“咱娘老了，老了好可憐”，并自己說回想起原來，還給母親吵架，現在好后悔。我回說，咱娘才不可憐，十里八鄉，沒有人如咱娘這么有福氣，老了又住上了自己的新房子，還有自己女兒專門照顧，城里人雇得起保姆的，也沒有自己女兒照顧著舒心。兩個姐姐點頭稱是，說咱們以后到老了，誰也沒有咱娘的福氣。我雖然嘴里說著這些，心里也知道，那個我們姐妹里最小的五妹，長大了?？墒?，看到她對母親不切實際所做的一切，誰又不覺得，她在心智上，依然是個孩子呢？ 五妹屬馬，小我兩歲，是我家的第三匹馬。相比同是屬馬的母親和二姐，五妹童年受寵。在眾多的子女里面，母親最寵兩人，一是哥哥，二是五妹。哥哥是男孩，而五妹最小。我記得兩個事情，最能體現母親寵著五妹，一是五妹至八歲還在斷斷續續的喝奶。奶水肯定已經沒有了，但五妹還是會撒嬌，記得最后一次母親給五妹斷奶時說，喝完這一次，以后就只能吃飯了。二是我和五妹的沖突，母親的處理方式。記得有那么幾年，，我和五妹吵架，母親總是不分青紅皂白，罵我一頓。母親的意思，大人那么忙，你還不讓著妹妹，給大人省心。小小的我，那時也認同這種道理，但還是不免委屈。所以，每次挨了訓，我一邊難過，一邊還不敢大聲哭，只是哽咽。知道大聲的哭，更會給大人添麻煩。而五妹卻不，如果說，我無聲的哽咽，是因為委屈，那么，她大聲的哭，有一半是因為示威吧。 因為我和五妹的沖突，我的隱忍太久，我對五妹做了一件最對不起她的事，也是我這輩子撒的一個最大的謊。父母老實忠厚，帶動的孩子們都不擅長撒謊，我也不例外。所以，那個謊言，我記了一輩子，至今內疚。記得那次，我和妹妹因小事沖突，沖突的原因忘記了，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又一次訓了我。我照例委屈傷心，看著得意的五妹，我突然不知道哪里來了一個懲罰五妹的靈感，我上去咬了五妹的手指頭。五妹照例哭著去找母親告狀，母親來訓我時，我謊稱，那是五妹自己咬的自己，故意說是我咬的，好讓母親教訓我。五妹畢竟小，不會為自己辯護，生平第一次，母親在我面前教訓了五妹。當時我后悔沒有，有無向母親承認錯誤？我都不記得了，但這件事，一直壓在心底，至今不忘。不知五妹還記得這件事情嗎？ 按理說，五妹的成長環境，在姐妹幾個里，是條件最好的。那時哥哥已經工作多年，三姐在外打工掙錢，我也大學即將畢業。家里雖然沒有太多積蓄，但是供五妹上學，卻是有余力的。事實上，五妹幾次要輟學，都是母親打著罵著又強迫去了學校?？墒俏迕脧土暳藥啄瓿跞?，最終還是選擇了輟學。首先我懷疑五妹在學校，遭遇了輕微的校園霸凌，或者人際關系問題？這個五妹因為面子原因，只字不提。然后也可能到了五妹那幾年，學校的風氣也不甚好，厭學情緒比較流行吧。 五妹輟學后，也像三姐一樣選擇了打工。但以五妹的單純浪漫，在外面生存，談何容易？一人在外漂泊多年，經歷了多少社會的毒打，我不得而知。小時相伴最多的姐妹，現在也無法提供幫助，不想還好，有時深夜想來，也是一陣心痛如潮水涌來。不過，我雖然有穩定的工作，也不見得能阻止生活的一地雞毛，又有何資格憐憫五妹呢？人生實難，各人只能各自修行，努力活著吧。畢竟，說起生活，誰又能替得了誰呢？ 八 在家呆了短短的五天，我就要回去了。晚上母親幾次從床上坐起來，是有預感嗎？我不得而知。反正母親已經有些老年性癡呆，我走就不打算告訴母親了吧。 要走那天的那天早上，下了一陣的暴雨。我叫了六點的出租車，打算早早趕往火車站。大姐不到五點就起來了，給我煮了頭天買好的方便面，又煮了花生，雞蛋，讓我帶著。在已經如此商業化的現代社會，大姐其實不需要做飯，哪里不能買頓飯吃？又哪里買不到花生雞蛋？可是大姐依然去做這些。我乖乖地吃了方便面，又認真的找個方便袋將雞蛋花生分別裝上放進行禮箱里——那是大姐的一片心意呀。 坐在返程的火車上，家鄉離我越來越遠?；叵胴毢募彝Ыo我的一切，無論是壓力，還是溫暖，都將伴隨我一生。兒時家里姐妹相處那最經典的一幕，如今又在淚光中浮現于眼前：母親帶大姐二姐下田地干活了，哥哥帶著三姐、我和五妹在家看家。那時五妹還小，餓的只哭，哥哥就會從雞窩里掏一個雞蛋，打在一個盛飯的勺子里，下面生起柴火，哥哥徒手舉著那個勺子，把雞蛋炒熟，然后給五妹喂下。而我和三姐在旁觀看時，我會得特許吃一小口，三姐則是可以刮勺子上的殘渣，哥哥作為年齡最大的，只負責照看幾個妹妹，自己卻一口不吃。這是我家的傳統，據說大姐帶著下面弟妹時，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我自小以為，這是所有家庭的傳統該有的樣子：那就是謙讓多于競爭，關愛多于嫉妒。長大了以后，踏入社會，才明白，世間并非如此。 近幾年，因為各種原因，我也很矯情的有了些“現代病”。不愁吃穿，卻會常常感覺“厭世”，“內耗”。慶幸的是，我還有家，我還能回家。至少在回家的那一刻，我不再厭世，并打算努力生活，熱愛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