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隨遇而安，容易滿足。在林果場與學生成天在一起，我樂不思蜀，不愿進城了。學校正物色一名教師長駐林果場，負責協助帶隊班主任管理學生。當時我正巧送走畢業班，還沒接手新班級，我便主動請纓當此重任。校領導睡覺缺個枕頭，我來補缺，正中下懷。其他班主任老師也拍手贊成，因為有我保駕，他們就省心。 我帶的班級，曾榮獲“無錫市優秀班級”稱號。班主任都理所當然地是優秀班主任。但因為我“戴罪在身”，所以不能受此殊榮，我的那些班干部們大為不服，要到教育局去評理。那些孩子們不知內情，他們哪知道人世間的復雜兇險呢？ 我那時滿腔熱血，只想為教育事業貢獻自己的青春和熱血，不計名利和報酬，從早干到晚，連伙食費也自貼。用現代的話來說：“真他媽的犯賤！”而我把這些都當做我神圣的職責，樂此不彼。我想盡辦法，要把這份工作干得有聲有色。在后來的兩年時間內，林果場那別致的“聶耳亭”成了我的小公館；偌大的黿頭渚包括蠡園，成了我的后花園。園工們都認識顏老師。外地的朋友來旅游，打我的旗號，如入無人之境。那甜美的水蜜桃和大孚楊梅，盡管吃，還可帶走一點兒。恬不知恥說這些，雖有點虛榮，卻也是實情。 我有個宗旨，學農不忘學文化。凡到我管轄的林果場來，得學幾句詞或成語才能回去。我家隔壁湯師母家，常年為“三鳳橋肉骨頭店”糊紙盒子，每天有大量邊角料丟地上。這些狹長潔白的硬紙板，我收集起來，在上面寫上成語，有近千張。凡來林果場的學生，每人發十張，供他們學習、玩游戲用。成語接龍，可按成語末尾同音字相連接。成語撲克，可按詞義的輕重決定勝負，也可按同義詞歸類，誰的同義詞多為勝。在這方面，我動了不少腦筋。數十年后，我見有人以此申請專利，我大呼失掉了掙錢的機會。同學們對玩這種游戲牌很感興趣。按規定，這些硬紙片必須還給我，留給下一班用。但總是缺一大半。我也不在乎，反正紙片多得用不完。沒人知道我搞這些小玩意，領導也沒表揚過。多年后，一位已成祖母級的學生感激我：“顏老師，我這輩子學的成語，都是你教的！”這話說得有點重了，但我尚能承受。 有我在林果場，一般不會出亂子。有些帶班的女教師，我就讓他們回家住幾天，照顧孩子或料理家務事。充山林果場，春秋兩季較安全，最難辦的是夏天。因為林果場緊靠太湖邊，孩子們常偷偷下湖游泳，若出了事我可擔當不起。 我嚴令禁止下湖游泳。這禁止得了嗎？一個夏天的午后，我和一群學生坐在由民族資本家榮德勝先生捐建的寶界橋邊乘涼談心。背后半山腰，有座雅致的小別墅名“敬師堂”。這是一位學生送給恩師的祝壽禮。我身邊的學生就賭咒發誓，將來就是討飯也要集資送我一套比這還大的別墅。我立馬揭穿他們的詭計：“別來這一套，今天你們休想下湖游泳?！边@幫小家伙抓住了我的話柄：“啊，今天不行，明天顏老師就讓我們游泳啦！” 第二天，我真的帶他們下湖游泳了。我不會游泳，在幾個會游泳的學生攙扶下，在寶界橋頭的一個角落，踩出了一個跟我胸口相平的水面，我只許他們在這個范圍內游，凡超出界限的，我使出了兩手絕招。由幾位女孩子，撿了一大堆碎瓦片，凡是越線的，擲瓦片以示警告。另外，我找了一根細細的長竹竿，我站在警戒線中間，凡是越線的，我甩起竹竿就打將過去，就像趕鴨子…… 我站在水中，搖搖晃晃，我擔心倒下去沒人救我。但我假裝穩穩地站著，還擠出一絲笑容，跟他們嬉水打鬧，而我心里想的是：我必須站在這兒，這兒是我的崗位，我肩負著神圣的職責。 我理解“神圣”的含義。特別是“圣”字。古代的“聖”字像一個人豎起耳朵傾聽別人講話的樣子。旁邊有口，表示說話，以此表示聽覺靈敏的意思，后來簡化為“圣”，本義指聽覺靈敏。由此引申指明達事理，無所不通，這樣又引申指最崇高的，也指具有最高品德和最有智慧的人。也指指極其崇高而莊嚴的、不可褻瀆的工作或使命。 我也理解“職責”的含義。它是我的職務和責任。盡管眼前是喧嘩熱鬧，但不能掉以輕心，孩子們的生命無比重要。我只能站在水中，用竹竿當武器，執行我神圣的職責。若干年后，我據此寫了一篇小說，篇名就叫《嚴老師的長竹竿》。